離開了良田萬畝的綠洲,向西約有一千兩百裏,才是此行的目的地――於闐。於闐兩三百年之間由盛到衰,又由衰到盛,起起落落許多次。在南北兩岸打得正歡、無暇西顧之時,於闐與鄯善、焉耆、疏勒、龜茲五國共同瓜分西域為數不多的綠洲,乃是首屈一指的強國。隻是不過百年,吐穀渾漸漸強盛,多次越過昆侖山北侵,叫它越發衰弱了。


    於闐國建於鮮卑尉遲氏之手,吐穀渾又是鮮卑後人。明明是同宗同族,卻又要互相攻打,不由得讓人有些想不通。不過漢族曆史上不論政權更迭又或是割據,也就是同宗同族打來打去,打得血流成河,死傷千裏,國不成國,然後漢民族又在這腐朽之中一點一點地複蘇過來。


    金鈴想及此處,又惶惶然生出一股天下之大,人如草芥的虛無感來。


    且末城中與銀鎖出去玩了一趟,便趕上壞事,兩人獨處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與眾人上路。銀鎖照例在隊伍前方,金鈴被她留在後麵,交由赫連照顧。金鈴隻有每日早晚睡覺起床之時,能看看銀鎖的臉。


    她生性沉默寡言,沒有銀鎖來搗亂,她也不知說什麽好。直讓赫連奇怪:不死金身這一路上不是都和影月說個不停嗎?


    他初時想引得金鈴多說兩句,數次碰壁之後隻得放棄了。


    這一片黃沙之上,隻偶爾有幾點綠洲,南邊的昆侖山像一堵牆立在天和地的盡頭,古人傳說昆侖山上有通天之路,此話怕是不假。


    若是銀鎖在旁邊,倒可以問問她有沒有膽大包天地去爬昆侖山,昆侖山上又有沒有仙女,有沒有把她迷住,一天一夜下不了山。


    即便是沒有,這滿口胡話的小胡兒也能編一個出來。


    她歎了口氣,望著天邊騰起的烏雲發呆。


    聽見她歎氣,赫連倒是誤會了,驅趕著駱駝跟上來,笑道:“聽影月說你學什麽都特別快。你方才歎氣,莫非是已經學會看雨雪的方法了?”


    金鈴皺眉道:“何以沙漠之中風雪這般多?難道不是該幹旱的嗎?”


    赫連搖搖頭道:“非也,天邊那不是風雪,是黑風。”


    “黑風?”


    “嗯,卷起沙礫而不落下的風暴。經常是在這個季節裏從北邊吹過來。”


    金鈴眯著眼睛,道:“會吹到我們這裏嗎?”


    赫連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這種風詭異萬端,隻有阿林侃的爺爺會看,不過她爺爺也退隱了。”


    “這小娘子真厲害……這是她家傳本事?”


    赫連笑道:“她爺爺當年曾給先教主當過向導,後來追隨教主皈依了我教。他們都常年在絲路上往來做生意。”


    “原來如此,說是商人,隻怕比獵人更加像是獵人。”


    “不錯,絲綢之路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走的,沿路每一處綠洲上,都有老人講著‘某年某月,鄰鎮的某人走入沙漠之中,再也沒有回來’的故事。倘使遇上了沙暴,更是十者九死,唯一生還……”赫連見金鈴表情凝重,忽地哈哈一笑,“不過沒有關係,我們會保護你的。”


    金鈴一愣。


    駝隊又行三五日,天在該亮的時候卻沒有亮。駱駝騷動起來,很快就波動到旁邊的駱駝身上,像是有看不見的浪潮推在它們身上。


    金鈴早有準備,拉住韁繩,穩住駱駝的身形,問道:“輝日,可是有什麽異動?”


    赫連皺眉道:“怕是天氣有變,興許等會兒影月就來告訴我們了。”


    正在他往前張望的時候,果真有一匹駱駝飛馳而來,但駱駝背上卻不是銀鎖,而是阿林侃。


    “輝日!輝日,借一步說話。”


    赫連對著金鈴微微拱手,遂被阿林侃拉到後麵。


    “風來了。”


    赫連道:“現在回頭來得及嗎?”


    阿林侃搖搖頭,盯著赫連道:“風是從西北吹過來的,我們根本無處可躲……”


    “影月怎麽說?”


    “少主說原地掘坑待命,讓我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麽想法。”


    赫連歎了口氣,道:“難道我們還能趁著風來之前往前跑嗎?”


    阿林侃道:“咱們現在是往西南走,若是跑起來,倒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赫連搖頭道:“你怎知風帶有多長?人真的跑得過風嗎?聽影月的,找地方停下紮營吧。”


    阿林侃一拉韁繩,一路奔回,喊道:“加速前進――!”


    眾人麵麵相覷,阿林侃趕著駱駝往前疾跑,銀鎖當先跟在她身後,眾弟子便一個接一個地跟在阿林侃背後狂奔不止。頭駝偏開正前方,往南行進,跑了不知多久,終於見前方有一處奇形怪狀的東西,越走越近,才發現是兩棵倒斃的巨大紅柳。


    “下馬紮營――!”


    一條指令下達下去,眾白衣弟子得令便行,人人都忙起來,隻有金鈴閑著,遠看著這群白衣弟子,就像是不慎捅破了一個蟻巢。


    她見銀鎖稍稍停歇,往她旁邊湊去,銀鎖卻也往她這邊靠來,兩人相會,銀鎖道:“大師姐,等會兒隻怕都自顧不暇,你千萬跟著我……”


    金鈴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徑直道:“你肯理我了?”


    “……”銀鎖瞪大了眼睛,愣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我什麽時候不理你了!”


    “你把我丟給輝日,輝日又不有趣。”


    “不跟你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若不跟著我,自己亂跑,待會兒黑燈瞎火,淨是狂風呼嘯,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聞不著,隻怕真的得靈魂出竅去找你了。”


    “我這一路上什麽時候不聽你的話了?你叫我停我便停,你叫我殺人我便殺人,簡直沒有比我更聽話的了。”


    銀鎖瞟了一眼金鈴,覺得她在發脾氣,可是看臉色又平靜如常。


    “總之,現在還有一會兒,先吃飯吧,當心吃一嘴沙子。”


    風沙這麽大,阿林侃也不煮飯了,各人啃著自己的幹糧,坐在沙坑裏發呆。


    隻剛才那麽一會兒,眾弟子已在紅柳附近挖了幾道壕溝,駱駝乖順地一匹跟著一匹窩了進去,四蹄縮在身子底下,被長長的駝毛蓋住看不見,遠看就像是幾座小沙丘。


    白衣弟子們有的靠在駱駝身上望天,有的互相握手,有的拔出了刀。


    幾乎沒人說話,周圍隻有風聲呼嘯。周圍越來越黑,天地間蒼茫一片,很快連天邊那一堵“通天牆”也看不見了。


    銀鎖拉著金鈴靠著駱駝坐下,風夾著沙子吹在臉上,金鈴幹脆將整張臉都蒙住,連眼睛也擋住。風速太快,一切能發出聲音的東西都爭相發出尖叫。她花了一會兒時間才習慣這樣的畫麵,而所有聲音裏麵最溫和的,是銀鎖在她身邊的低語。


    “大師姐……”銀鎖像是在叫她,又像是隻把“大師姐”三個字當做什麽口癖,每每遇到危險的時候便脫口而出。


    此時也有旁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明尊慈悲父……”


    這等不太平的時刻,竟然還能做此番聯想,金鈴不禁莞爾一笑。


    天色越來越黑,此時應是正午,卻不知為何像是馬上就要夜幕降臨。


    金鈴低聲問道:“這風要刮多久?何時是個盡頭?”


    銀鎖搖搖頭:“說不準的。”


    驀地,一陣悠遠的呼嘯傳來。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白衣教徒們麵麵相覷,就連金鈴亦識得,這是狼嚎。


    阿林侃和赫連一起弓著腰走過來,阿林侃低聲問道:“少主,我們怎麽辦?”


    銀鎖抬頭看看天,問道:“能讓小黑上去看看情況嗎?”


    阿林侃猶豫了一下,對著小黑低聲交代了一番,把它放上了天。


    三人看著小黑飛遠了,赫連道:“若我們還想趕路,就不能讓它們咬駱駝。”


    阿林侃皺眉道:“狼也知道黑風碰不得,說不定它們隻是被黑風驅趕,路過我們身邊,不需這麽著急呢。”


    銀鎖道:“赫連說的對,阿林侃說的也對,先把駱駝綁起來防它們逃跑,我們把駱駝圍在裏麵,若是狼要進攻,就殺了它們,若是它們隻是路過,我們自然相安無事。好了別擔心了,這一路都走了這麽遠,在許昌逃命成功,渡黃河也有驚無險,下了統萬地宮也活著回來了,兩百騎兵也沒能奈我們何,如今不過是沙暴,又不是沒遇到過。”


    她雖然這麽說,但也知道黑風危險,口出狂言,不過是壯膽罷了。


    狼嚎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甚至可以聽見狼嚎之外的低吠了。風沙迷眼,群狼尚未顯出身形,但很快地,一盞盞鬼火燈在褐色的狂風中亮起,幽綠的光芒閃爍不定,漸漸地越來越多。


    銀鎖低低悲鳴,所有弟子都拔出了彎刀,狼群圍了上來,但並不進攻,與眾弟子對峙。


    趁此機會,阿林侃站到一匹駱駝的頭上,點了一遍數,大聲道:“已經看見五十多隻了!”


    “大師姐,我知你聰明。殺狼有點技巧,我表演給你看,你千萬小心,不要被咬了。”銀鎖附在金鈴身邊交代,又低低鳴叫一聲,率先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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