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人,怕黑了怎麽辦?”


    銀鎖嗤笑一聲,道:“我是影月右使,豈會怕黑?”


    我同大師姐在一起,再黑的夜裏也有她發光。倘若沒有她,我……我自己又有什麽意思?


    陸亢龍微微一笑,便不再問了。


    回到襄陽時,不過是七月中旬,整個天下都是金色的,與襄陽糧食豐收的場麵殊異,三吳地區爆發蝗災,顆粒無收之事傳到了陸亢龍耳中,他當即派手下各旗弟子收購各地糧食,轉而裝船賣出去,換來鐵礦,又暗中賣與烏山,好好大賺了一筆。


    銀鎖搖頭道:“師父,你當初借給大師伯的錢,眼看就要都被你賺回來了。”


    陸亢龍哈哈一笑,道:“我這收的是利息,當初借給他錢,可是無利的買賣,不合規矩,不合規矩。”


    “當心不等你去打,烏山就自己窮死了。”


    陸亢龍道:“怎麽可能?我不看烏山傳回的消息,也知道向碎玉這個人生財有道,斷斷不可能窮死的。”


    銀鎖見陸亢龍如此認真,不受調戲,不禁微覺無趣。不過他說得沒錯,向碎玉生財有道,買賣皮紙筆墨、鐵器武器,哪個都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若非如此,也養不起烏山近三千的私兵。


    這一趟船由二人親自押運,呼樂和熊鼎親自運送,送往蕪湖售出,價格已翻了十倍。餓殍遍野,道旁時有人搖搖晃晃地摔倒不起,旁人見狀,悄悄將其拖入巷道之中。


    銀鎖自小在外流浪,被這等場麵勾起了內心深處的恐懼,不由得偏過頭來,不欲再看。


    天下皆是如此,誰也無法讓天上降下大米,陸亢龍想安慰她,卻又知世道亂不亂,委實不是一個人能左右的,安慰的話再好聽,也無法改變現今的事實。


    與他換貨的商人早已等在碼頭。鹽鐵乃是禁運禁賣品,可鹽鐵不能當飯吃,此時亦隻能賤價賣出,高價換回米糧來稍解饑餓。


    “師父……”


    陸亢龍自然知曉她幼年時受過什麽苦,摸著她的頭,輕聲安慰道:“康旗主過得幾天便要回到建業了,到時他自會開倉賑濟,你不必太過擔心。”


    銀鎖微微點頭,心中明白陸亢龍也非社稷之神,可使天降五穀,不過康祿赫能開倉賑濟,必定是要廉價招攬一批信徒,絕不是單純做什麽善事。聖教之力有限,從前連教中弟子的死活都無法保證,如今剛剛有些底氣,就想兼濟天下,普渡蒼生,也未免不自量力了一些。


    她一路胡思亂想著,又隨船回到了襄陽。葉子一層一層地變黃,一層一層地落下,鋪得滿院子都是,她成日看著黃葉發呆,卻無法立時飛到烏山去打金鈴的屁股。


    也不知這人的傷好了沒有。


    眼見九月將至,她暗中數著日子,翹首盼望上烏山的日子快些來。阿曼似乎最終也沒把“不要總是看小娘子”的消息傳到宇文手中,每隔三四天,就有一張寫滿不知所謂內容的信箋放在她桌上,譯出來之後,便是宇文在烏山大廳來的消息,而幾乎每一條,都或多或少和金鈴有些關聯。


    院中的銀杏樹全部都變黃了,飄飄搖搖落下許多隻“鴨掌”,陸亢龍已備好馬車,帶著銀鎖一道往烏山進發。


    今時不同往日,道旁許多土地已遭鐵騎肆虐,田地無主,幾乎被野草侵蝕殆盡,隻有中間一塊去年留下的灰堆才讓人看出這塊地曾經也能產出果腹之物。


    秋天的肅殺,毫不留情地展現出來,恰如一把出鞘的彎刀,所過之處,百草凋零。


    進入烏山地界,卻是另一番欣欣向榮。田中翻著尚未燒盡的秸稈,農人正在勞作,昔時發生戰爭的那個村寨之中,也是炊煙四起,水車重新又豎了起來,緩緩轉動。


    銀鎖一時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她已入烏山地界,甚或今晚就能去看看金鈴,可是她卻現在都沒想好,要以什麽樣的態度去同金鈴說話。


    金鈴明明與她說好了,不做危險的事情,要留著命和她去塞外放馬牧羊,一同去許多好玩的地方,可是她卻屢次出生入死,像是渾不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連帶也沒有將銀鎖放在心上。


    是不是她……終於發現還是烏山和梁國江山更加重要?


    烏山雖是一塊人口眾多的風水寶地,但也仍然是一片繁茂的群山。陸亢龍將馬車藏在山上,在山間尋了一塊空地便支起帳篷,升起火堆,掏出幹糧來吃。


    銀鎖望著陸亢龍被火光晃得忽明忽暗的臉,忽道:“我感覺……許久都沒有單獨和師父出來了。”


    陸亢龍笑道:“是啊,上一次還是一年前到烏山來的時候。這兩年你一直在外奔波,也該安定安定了。”


    銀鎖抿嘴笑道:“開甘露泉,種常榮樹。影月甘之如飴。”


    陸亢龍笑了笑,俄而歎了口氣,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銀鎖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師父,怎麽了?”


    陸亢龍道:“你這焚心訣尚有最後一重,怎麽,最近有沒有看到心魔?”


    銀鎖搖搖頭,道:“我都快把這事忘了。”


    陸亢龍愣道:“還能忘?”


    “是呀……往常總有心魔在眼前晃來晃去,叫人好不煩心!現在沒見到心魔,自然就沒當回事了……怎麽,師父,該當是如何?你最後剩的是什麽?”


    陸亢龍道:“不是跟你說過嗎?為師最後的第六重第七重是一起參透的,從此便躍入頂尖高手的行列,傲視天下群雄,殺了不少高手,不然今天哪能如此清淨?”


    銀鎖眨了眨眼睛,躺下來枕著雙手,瞧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這個半山腰上隱隱約約能看到烏堡後山的亮光,她瞧得見金鈴晃來晃去的身影,與她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甚至是同一片高山的陰翳,可銀鎖仍舊不敢動一動去找她的念頭,不單是陸亢龍在側,更是怕看見金鈴的眼神不再熾熱。


    “師父……不練了行不行?”


    陸亢龍心中一驚,追問道:“為何不練了?”


    銀鎖道:“大小太師叔同我說,你和大師伯二人,習這功法之前,還學過神仙穀中傳下的另外一門內功,你教我練那個吧。”


    陸亢龍道:“這怎能一樣?”


    銀鎖奇道:“為何不一樣?六重焚心訣加上先天罡氣,不也挺厲害的嗎?”


    陸亢龍搖搖頭,道:“不說這個,你就不好奇嗎?焚心訣七重心法練完之後,對世間萬事萬物都有預感,其中玄妙,非習者不足道也。世間就你一人練得,你不和為師一道站在這山巔上,為師都要寂寞而死了。”


    銀鎖瞧著陸亢龍,緩緩開口問道:“師父……你為何要不辭辛苦地帶領聖教攻城略地?”


    陸亢龍道:“我曾答應過先教主,答應過戰死的影月,要將明尊福音帶往東邊,要讓我教弟子不受蠻人屠戮,使我們的信徒不忍饑挨餓。”


    “那師父又為何總對大師伯網開一麵?”


    “我曾和大師兄一道,在漢川前發誓,不再親自和對方動手。”


    “師父又為何對太師父言聽計從?”


    “你太師父對我有知遇之恩,養育之恩,此恩報不完,我自然聽他的話。”


    “師父為何對我這麽溺愛?”


    “我既然把你撿回來,便要對你負責任,當對你嚴加管束教導。你如此爭氣,我自然對你加倍地好。”


    “師父……你當時又為何要不遠千裏,幫其餘三大法王報仇?”


    “同道之義,不可偏廢。”


    銀鎖歎了口氣,道:“師父這所有義舉……都隻不過是答應別人所做的事。你心裏,還有真正在乎的東西嗎?”


    陸亢龍一時無語,但見銀鎖眼中淚光閃閃,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師父……我、我……或許哪日破了情關,自當有不同體會……可我……我眼下,舍不下七情六欲……師父,你不怕我神功大成那日,連你也不愛了嗎?”


    她神情分外可憐,滿眼都是祈求之色,卻緊緊咬著下唇,生怕一不小心當真將祈求的話說出來。


    陸亢龍心中五味雜陳,心道這小娃兒心中果真是藏了個人,不但在心裏生根發芽,根紮得還很廣,可到底是哪個小郎君呢?


    師徒二人便在月光之下僵持著,銀鎖額上的紅寶石幽幽地反著亮色的月光,眼中輝光卻半點不輸給寶石。陸亢龍暗中歎氣,可銀鎖說的確乎是實話。


    練焚心訣者,七情六欲如秋蟲朝生暮死,不滯於心,世間沒有他想要之物,留下他的東西,無不是對別人的承諾,若不是這些承諾,他早就化為天地之間的一縷魂魄,飄飄搖搖,找不到根。


    沒有情,沒有欲,隻有規矩準則。


    陸亢龍伸出手來,輕輕摸著銀鎖的頭,道:“不逼你便是……端看造化吧。”


    銀鎖朝著山下燈火闌珊處望了一眼,轉身爬進了自己的帳篷裏,滿天星鬥在頭頂上緩緩轉過,陸亢龍望著天,時不時地戳戳火堆,輕輕地念起經文。


    “光明普遍皆清淨,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銀鎖跟著他默默念誦,心中向往無煩惱之鄉,俄而又想彼處若無金鈴,有沒有煩惱,誰又在乎?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信我的年代我改過(曆史篡改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銀鎖金鈴記gl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連苦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連苦寒並收藏銀鎖金鈴記gl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