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唐代豐幹禪師,住在天台山國清寺。(..tw好看的小說)一日,漫步於鬆林,忽聞山道傳來孩童啼哭聲,循聲而去,看到一個稚齡小孩,衣衫襤褸,相貌卻清奇。詢問近處鄉鄰,無人知曉是誰家孩子,豐幹禪師心生慈悲,便將這小男孩帶到國清寺。因為他是山道撿回來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拾得。拾得長在寺中,從小沐浴佛光,浸潤菩提,心性淡然,灑脫自在。


    所以,他從不問自己何處而來,隻記住自己的名字叫拾得,每天在佛前聽禪誦經,做些零碎的閑事。喧囂的紅塵於他,卻是荒寒曠野,倘若踏出佛檻,縱橫交錯的世路,會讓他迷失方向。他在雲上,築起一座簡單的寺院,有鍾鼓、經幡、佛像、蒲團,有雲水,有禪心。這個樸素的小廟,小得隻有幾片青瓦,幾盞佛燈。


    拾得與另一位高僧寒山認識,相交莫逆,一起修行,參禪悟法。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寒山雲:“還有甚訣可以躲得?”拾得雲:“我曾看過彌勒菩薩偈,你且聽我念偈曰:‘老拙穿破襖,淡飯腹中飽,補破好遮寒,萬事隨緣了……’如若能夠體會偈中的精神,那就是無上的處事秘訣。”


    二人不為世事纏縛,灑脫處世,端坐雲層,靜瞰冷暖人間。他們將禪意掛在眉間,將彼此的佛心,在山水中攤開,感染世間有靈性的萬物。讓草木也會參禪,螻蟻也知佛性,落葉也懂慈悲。後世人謂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賢二大士化身。姑蘇城外的寒山寺有一座寒拾殿。二人的塑像,立於殿中。寒山執一荷枝,拾得捧一淨瓶,披衣袒胸。嬉笑逗樂,象征了人間的吉慶與祥和。


    翻讀拾得的詩,是為了在禪意中,看清人世百態,看清真實的自己。“常飲三毒酒,昏昏都不知。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人生多迷幻,看到枝頭上粒粒飽滿的青梅,我們無法抑製住對春天的渴望。徜徉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我們經不起繁華物事的誘惑。在冠蓋如雲的京城。我們對功名利祿,難以自持。多少人,被愛情的傷,被浮名的酒,被錢財的毒。給藥啞了嗓音。轉過身,隻看到優雅背後的狼狽,看到富貴背後的貧瘠,看到榮耀背後的慘淡。


    當一個人窮困寥落的時候,錢為主,人是奴。而一個人腰纏萬貫之時,人為主。錢是奴。我們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掙錢,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許有一天,真的夢想成真。可是,錢卻賺走了你的青春,你的樸素。你的情感。而我們,隻能躲在華麗的帳簾裏,吝嗇地數著僅剩的一小段光陰,生怕它們似水一樣,從手指的縫隙間流走。


    日月兩盞燈。春秋一場夢。當一個人的心清澈明淨,步履也會隨之淡定從容。記憶無言,會收存著曾經走過的足跡,而每一段路程,都鐫刻著過往的身影。每一程,都有山水為伴,清風相隨。當我們覺得離佛很遠的時候,其實隻在咫尺天涯。當我們以為離佛很近的時候,又遠隔蓬山萬裏。此岸和彼岸,隻是一道淺淺的河流。


    隻有覺悟,才可以給那些無處安放的日子,找到歸宿;隻有覺悟,才能夠給不堪一擊的生活,找到依靠;隻有覺悟,才可以給浪跡江海的船隻,找到港灣;隻有覺悟,才能夠給空靈縹緲的靈魂,找到主人。


    一個寧靜的初秋午後,聽一首意境空遠的《寒山僧蹤》,琴音淺淺,一弦一韻,如同大自然一草一木的呼吸。秋水無塵,蘭草幽淡,此刻,無論多少浮躁的心靈,都可以在瞬間歸於平靜。隨著清遠的韻律,我們仿佛頓然了悟,放下執念,和這個繽紛的凡塵告別,告別曾經愛過的,告別曾經怨過的,去深山禪林,在縹緲的雲霧裏,尋覓僧蹤。


    古苔寂寂,一條幽深的山徑,通向菩提道場。那裏有手持禪杖的僧者,有雲中對弈的仙人,也有山間砍柴的樵夫,有荷鋤采藥的藥農。而我們,就是這山林裏缺席的人,總因貪戀紅塵繁華的煙火,每一次,都是遲來的一個。幽靜的山林,收存了太多高僧修行的背影,而我們聽著琴曲,要尋訪的,是唐代那位富有傳奇色彩的高僧,寒山。


    “一自遁寒山,養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究竟是什麽,可以讓一個凡人,甘願放下人間富貴,不住高牆庭院,而居山野荒林,不吃佳肴美味,而食菜根山果?可以拋散富貴,忘卻喜憂,萬事隨緣,不強求,不執著,視生死為草芥,視榮辱為雲煙?這是寒山的詩,淡定超脫得讓世人為自己的執念羞愧。讀寒山這個名字,似乎比讀任何經卷都要熟悉。寒山的詩,也許被世人冷落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他的詩如雨後春筍,一時間風靡整個歐洲。詩中描述人間百態、山林野趣,宣揚因果輪回、幻化虛無,所表露出的深刻的禪機、淡然的意境,讓世人癡迷。因此,他甚至贏得了比李白、杜甫還要高的聲譽。


    寒山淡定從容的境界,是他與生俱來就有的佛性嗎?關於他的身世考究,有這麽一段記載:“寒山乃為隋皇室後裔楊瓚之子楊溫,因遭皇室內的妒忌與排擠及佛教思想影響而遁入空門,隱於天台山寒岩。”寒山出身於富貴之家,才華橫溢,年輕時,照例進京參加科考,落選的原因,讓人深感歎息。據說,唐代選官量才有四個標準,分別為,身材豐偉、言詞辯正、書法遒美、文理優良。而寒山的文章和書法皆風流,可惜他身材矮小,相貌亦不夠端正,故一直名落孫山。


    此後幾番落第,令他無顏回鄉,滯留在長安,落魄潦倒。煌煌的大唐盛世,卻不能滿足一個男兒遠大的抱負。夢碎長安,前程無路,人情涼薄,他的人生陷入一種絕境,最後帶著傷痛的記憶,浪遊天下,去了山上獨居。


    寒山的夢,就像破碎的青花瓷,華麗而頹敗。說到底,寒山隱居山林,也是避世。他被世俗逼得無路可走,隻想找一片安寧的淨土,棲居疲憊的身心。但不可否認,寒山有靈性慧根,佛隻度天下可度之人,他與佛有緣,所以世俗會想方設法,將他送至佛祖身邊。不僅是為了度化他,亦是為了度化更多的世人


    世事猶如棋局,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世間,沒有誰,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說自己這一生,隻做贏者,不做輸家。也沒有誰,敢說自己是絕對的清白――世俗的染缸,不會偏袒任何人。寒山是佛界的高僧,但也是紅塵的敗者,世間之事,總是難以兩全。當一扇門已經關閉,你隻能開啟另一扇門,在新的世界裏,一切重新再來。現實就是一把利刃,那浸染著血跡的刀口,永遠都不會有慈悲。


    其實,寒山也隻是比我們早些嚐盡人生冷暖滋味。在趕往靈山的道路上,他走得匆忙,也走得灑脫。而我們,困在塵網中,死心塌地地做紅塵的奴隸,以為這樣,就是報答世俗的生育之恩,以為這樣,就沒有背叛真實的流年。也許將自己囚禁在命運交織的網裏,算是一種執迷不悟。難道你強橫地把網撕開,將脆弱的靈魂驅趕出來,這樣,就是仁慈嗎?隻有當一個人心甘情願去做某件事,你的支持才是善舉,否則,都可以視之為殘忍。


    寒山作為一代高僧,他的隱逸,他的了悟,是通過時間的幻化以及個人的智慧所參透的。蓮台可以是靈,度化他的真身,讓他成佛。蓮台也可以是繭,有些人坐上去,隻會越縛越緊。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如願以償,到了靈山,整日裏聞著舊檀木的冷香,又是否會想起俗世裏煙火的溫度?


    寒山的詩,也不是句句空靈,字字出塵,他的心已經走進菩提境界,交給佛祖封存。所以他無意回避世俗的一切,他的詩,有超然絕塵的意味,也有消極遁世的思想,亦有世態炎涼的感歎。倘若不是他入山做了隱士,不是生長在大唐那個群星燦爛的年代,也許耀眼的詩壇上,也會留下他的光輝。他生前雖藉藉無名,身後卻聲名遠播,以致唐朝蘇州城外的一座著名的寺院,以他的號命名。如今,隻要去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就可以看到他的塑像,被香火供奉於廟堂,寒山手執一荷枝,披衣袒胸,嬉笑逗樂。那祥和的目光,讓人隻想放下雜念,靜靜地看佛祖,拈花一笑。


    “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岩中坐。”無意之時,日月如流,稍縱即逝,光陰似電,一閃而過。在歲月的雲煙裏,回望曾經,千年如一日。糾纏於現世的迷霧中,坐看紅塵,一日又似千年。而寒山卻說,任由天地相移,我自端坐岩石,聽山風過耳,清泉潺潺,乾坤明朗,日子安寧。這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很遙遠,其實,就在他的身邊。


    也曾有情過,也曾有義過,也有過執著,有過不舍。寒山將這一切,趁世人不備時,擲入壺中,揀盡寒枝烹煮,一飲而下,便抵達了這種終極的境界。他以寂寞為清寧,以飄零作歸宿,一枝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一代名僧,卻連真實姓名也沒有留下,就這樣靜靜地走過千年,以號行世――寒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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