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熱,溽暑蒸人。玄淩貪涼吹了半宿的風輪,原本就因虛耗過度的身體又受了風寒,咳嗽大作,幾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潤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氣得玄淩直罵太醫盡是白食俸祿的“庸醫”。


    玄淩之前長時間耽於枕席,白白泄了好些精氣腎水,如今又受了涼。隻覺病得額上涔涔冷汗,雙頰潮熱,常常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他的神誌仍然是清醒的,他明顯的感覺到身體裏的力量一點一滴的流逝。這令他的脾氣反覆無常,動輒打罵奴婢,儀元殿內拖出去挨板子的人接二連三。連侍奉最久的李長也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了他。


    不僅如此,除了華妃和皇後,他動輒將來侍疾的妃嬪個個罵得狗血噴頭,連最早伺候他的德妃齊月賓也未能幸免。其中沈眉莊最是受到玄淩的責難,後者罵她態度冷淡,一心盼著他死,偏偏沈眉莊又自恃無錯未加辯解,玄淩一怒之下將她連貶三級。沈氏瞬間從從三品婕妤降為從六品的才人,羞憤不已,回去之後就病倒了。


    整個後宮籠罩在一片緊張凝重的氣氛裏。


    太後亦是身子不爽,年輕時積攢下的病根在年老體弱時一鼓作氣統統爆發了出來,偌大的宮殿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揮之不去。她對前來看望的朱宜修提醒道,“皇帝病著,脾氣難免暴躁。你要多勸他靜心養病,別鬧得人心惶惶。”


    “母後放心,兒臣明白。”朱宜修恭順應道。


    “哀家的身子骨也不中用,如今宮裏的大事小事都得看你的了。”太後咳嗽道,身邊的竹息姑姑忙遞上痰盂,又端來茶碗。


    朱宜修親自侍奉太後漱過口,溫言道,“母後隻管安心養病就是。前朝有太子監國,後宮臣妾會打理好後宮的。”


    太後聞言一笑,氣息有些不穩的看向她道,“是啊,你現在是重任在肩,大權在握。千萬別辜負了哀家的期望……”


    “那是自然。”朱宜修臉上表情並沒有因為太後似是而非的話動搖半分。


    到了儀元殿,李長見到朱宜修如同見到了救星,立刻趕上前躬身道,“皇後娘娘,您可來了。皇上又動怒了,奴才們正六神無主,不曉得該怎麽辦呐?”


    “辛苦李總管了,你先下去。由本宮陪著皇上便是。”朱宜修打發了李長,踏進寢室。玄淩正在拚命的咳嗽,聽動靜隻差沒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了。見到她走近,伸出手道,“你來了……”


    朱宜修握住他的手,隻覺得掌心冰涼,心中暗暗吃驚,他的身體竟已虧損到這個地步了。坐在龍床的邊緣道,“皇上,臣妾來時李長已經把藥熬好了,皇上喝了再躺下休息吧。”


    剪秋舉著托盤進來,朱宜修拿起湯匙喂給玄淩,他隻吃了兩口就不願意再食,推開碗道,“這些天喝了不少湯藥,卻是半點效用也無,隻喝得朕嘴都苦了。”


    朱宜修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道,“太醫告訴臣妾說皇上的龍體隻要多加調養就能痊愈,皇上權當看臣妾的薄麵,把藥喝幹淨。俗話說,良藥苦口利於病。不喝藥病怎麽能好呢?”


    “好!好!朕就看在你的麵子上再多喝一回。”玄淩又喝了小半碗,停下後咳嗽得更厲害,朱宜修把碗擱在一旁,慢慢替他一下一下輕撫著背部,道,“藥苦,臣妾叫人備了些蜜餞,皇上想吃一塊要甜甜嘴兒嗎?”


    玄淩笑起來,喘息道,“你哄老四哄多了,怎麽把朕也當小孩一樣處理?”


    “以前聽長輩說,人生病的時候,不管多大年紀都有些小孩兒脾氣,現在看起來皇上也一樣啊……”朱宜修實話說道。


    玄淩聽了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也隻有你會和朕說實話,不像其他人淨挑好聽的講……”


    “臣妾對皇上永遠隻說真話,不說假話。”朱宜修倚在他的身邊道。


    玄淩緊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是不會欺騙朕的……”


    他回想起即位之初,身體極甚康健,哪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玄淩恨不得將已死的管氏碎屍萬段,竟然害得堂堂天子如此孱弱。


    “皇上,您休息一會兒吧。”朱宜修見他神色凝滯,不知再想些什麽,勸道。


    “朕睡不著,你陪朕說說話吧。”玄淩強迫自己從過去的回憶中抽離,他越來越虛弱得厲害,連多說幾句話也覺得累。但是,他總覺得有著說不盡的話,要告訴朱宜修。他自己也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臣妾洗耳恭聽。”朱宜修見玄淩的臉上泛紅,精神也突然好了。心知是回光返照,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專注。


    玄淩朝外頭叫道,“李長!去把太子給朕叫來。”


    李長立刻進來應了聲去找予灃,不消一刻,予灃就從東宮趕到,見了玄淩病入膏肓的模樣,跪倒在地,哽咽道,“父皇……”


    “起來!你是儲君,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玄淩喝道,“到朕身邊來。”


    予灃起身,跪到玄淩床前,玄淩按著他的肩頭道,“以後你要擔負起大周的擔子,治理好大周,切勿聽信小人之言,不要讓百姓受苦,更不要辜負了列祖列宗的心血……”


    予灃泣道,“兒臣遵命。”


    “殷太師黨羽甚多,朕讓你娶她的女兒是為了牽製他的動作。你日後一定要將殷氏一族鏟除,切不可養虎為患,貽害社稷!”玄淩說到這裏語氣嚴厲,道,“鏡妃不是個安分的女人,她有孩子就會生出不該有的念頭。你一定要記住!”


    予灃遲疑不語,良久才沉聲道,“兒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了。”


    “不是要你明白,而是要你做到!為君者切忌心慈手軟,你一旦登上龍椅,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寵愛的女人。她們可以寵,卻絕對不能真的愛!林氏會成為一個稱職的皇後,她會幫助你的,你唯一能相信的女人隻有她!”玄淩看向朱宜修,目光中蘊含著深刻的情愫,道,“她很像你的母後……”


    朱宜修渾身一震,玄淩的話令她百感交集。忍不住開口勸慰他道,“太子畢竟年輕,很多事情還不成熟。正是要皇上多教導他。皇上別再多說話耗費精神了,等痊愈之後再教導也不遲啊……”


    玄淩報以苦笑,低聲道,“現在不說清楚,隻怕沒機會了……”又揮了揮手道,“太子你先出去,想想朕的話。朕要單獨和你母後坐一會兒。”


    予灃看了眼朱宜修,緩緩起身退出。


    “小宜,朕沒有多少時間了。”


    朱宜修忙捂住他的嘴道,“皇上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有件事,你要答應。”玄淩無力的拉開她的手,道,“世蘭她……她的性子要強,這些年來得罪不少人,唉……說來也是朕的過錯……”


    “皇上您別這樣說……”朱宜修沒想到這個時候玄淩還念著華妃,心中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玄淩越過她望著虛無的前方。失神的眼睛中,忽然有了異樣複雜的光澤,他的聲音似乎啞了,“朕希望你好好待她,別叫她日後受委屈……”人非要到最後關頭,才會想到對過去的事情進行彌補。


    “臣妾答應您。”朱宜修鄭重許諾道。


    玄淩聽到她的回答,欣慰道,“有你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皇上,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太後那邊要請人過來嗎?”朱宜修問道。玄淩彌留之際,太後就算是讓人把她抬著床過來也會想要見兒子最後一麵的。


    玄淩愣了愣,隨即緩緩搖頭,聲音低微道,“朕沒什麽可跟她說……”他的時間不多了,就讓他帶著對母後的那些怨恨與依戀統統埋入地下,化為塵土。


    朱宜修被他的話怔住,這對母子之間的裂痕再也沒有機會去消釋彌補了。


    玄淩驟然渾身抽搐,猩紅的血不停從嘴角湧出,漸漸的,抽搐減小,隻剩下一縷血絲從嘴角蔓延開來……


    朱宜修用帕子輕輕將他嘴角的血沫揩去,默然注視他死去的模樣很久。沒有前世那般刻骨的痛楚,但依然覺得像是有什麽猛地從身體裏被抽走,許久才撐起身去拉開寢殿的大門,高聲道,“皇上駕崩!”


    玄淩駕崩的消息飛速傳遍皇宮,哭聲接連在六宮響起。一時間哀嚎響徹紫奧城的上空——


    聽到玄淩的死訊令還坐在宮裏等候傳召的華妃呆立當場,無法回過神來,身邊的頌芝見她如此,忙勸道,“娘娘,娘娘,您怎麽了?您難過就哭出來,千萬別憋著……”


    華妃入宮近十五載,深受皇寵。她愛玄淩至深,從她入宮的那天起這個男人就占據了她整個生命。聽到他去了頓時也心灰意冷。又想到自己沒有子嗣,無依無靠,活著也不過做個徒有尊榮的太妃,苟延殘喘。當下心中便存了死誌,生無可戀,要隨玄淩而去。隻期待來生他會與她一人恩愛白頭,不再有旁人插足。


    於是她正色對頌芝道,“你出去,本宮要一個人靜一靜。皇上駕崩,你代本宮先去料理宓秀宮內諸事,千萬不可疏忽,免得叫人恥笑本宮。”


    頌芝對華妃之命向來無不遵從,也明白主子對大行皇帝的情誼和剛強脾性,絕對不願意在外人麵前哭泣落淚,做出示弱的舉動叫人憐憫,點頭道,“奴婢明白,那奴婢晚些再來請娘娘。”


    頌芝走後,華妃不言不語地坐在窗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漸隱的殘月,聽見雞鳴破曉,又是新的一天了。


    待頌芝指揮底下人將宓秀宮內各處刮起白燈籠,紮上白幡,查看布置一切妥當後返回寢殿請華妃前往顯陽殿。久久未等到屋內應答,頌芝生怕耽誤了服喪大事使華妃落人口實,遂大著膽子推開門,側著身子小心走進去。待看清華妃倒在床邊,手腕處的血跡滴答滴答早已染紅了枕巾,頓時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等趙全海請了太醫匆忙趕來一探脈息,華妃已然薨了。


    朱宜修聽了頌芝哭奏的華妃殉節情狀,知道她對玄淩的癡情,搖頭輕歎,心中也為華妃感慨。她到死也不知道害她多年不育的罪魁禍首正是她生死相隨之人,心裏隻裝著玄淩滿滿的好,未嚐不是一種福氣。當即下令追贈華妃為貴妃並著禮部官員上其諡號“榮烈貴妃”。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l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一路哭過去,裏到後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驚得池底遊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


    乾元二十三年七月十一玄淩崩於顯陽殿,年三十六,諡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皇太子予灃於靈前繼位,予灃更名為紓灃,尊生母朱宜修為太後,祖母朱成璧為太皇太後,立太子妃林如寄為皇後,並加封諸位先帝妃嬪。


    景熹二年五月二十七太皇太後朱成璧崩於頤寧宮西殿,諡號“昭成”,全號“昭成孝肅和睿徽仁裕聖皇後”,景熹帝輟朝一月以示哀悼。


    太後朱宜修由壽康宮正式遷入頤寧宮,景熹帝再為朱宜修上徽號“崇德”,時稱“崇德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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