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隻青灰色的網,沉沉地籠罩下來。


    “……善爺。”走出客棧,迎麵正遇上自家馬車,隨風忙上前打開車門。


    “聽說傅指揮使召見了大爺?”跳下馬車,楊善堂腳不停留地邁進客棧,深藍色的綾緞袍子帶著股風聲,“談的怎樣,可有希望?”


    隨風搖搖頭。


    “從驛館回來,大爺就把自己關在屋裏,一下午了,誰也不見……”


    楊善堂撲棱站住。


    隨風差點撞到他身上,慌忙收腳站住,“善爺站住也不說一聲……”


    楊善堂慢慢地轉過身。


    “供糧權被沈家拿去了?”聲音緩慢而凝滯,帶著股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顫動。


    瞧見楊善堂臉色煞白,隨風神色一緊,下意識搖搖頭,“不知道,大爺什麽也沒說。”


    一轉身,楊善堂蹬蹬蹬上了二樓。


    “大爺在屋裏呢,怎麽不點燈?”推門進屋,眼前黑洞洞的,正要回身喊人,一閃眼瞧見黑暗中坐著的白色身影,他下意識閉了嘴。


    恍然木雕泥塑,黑暗中的影子一動沒動。


    屋角漏壺的沙沙聲格外的清晰,屋子死一樣的沉寂。


    楊善堂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略一猶豫,他硬著頭皮點燃楸木雕花八仙桌上的兩支長燭。


    幽暗的燭光下,楊子騫臉色蒼白,他閉著眼睛,依靠在黑漆漆的楸木雕紅番蓮太師椅背上,好似睡著了。


    可楊善堂卻知道他並沒睡。


    他猶豫了下,小心翼翼說道,“一聽說傅指揮使召見大爺,奴才就匆匆從柳河鎮往這兒趕,大爺和他談的怎樣?”


    空氣非常靜,就在楊善堂想悄悄退出去的時候,一道異樣滄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傅指揮使說,北麵能打七年八年的信息是他應沈懷瑜所求放的謠言……他說。以七皇子的赫赫凶名和超凡智計,少則半年,最多一年就能驅逐韃子!”


    怎麽會?


    果真就一年的供糧權,他們傾盡家底去爭奪豈不成了笑柄?


    寧可賠個十幾萬兩也要把供糧權拿到手。是因為他家大爺看中了以後七八年的收益!


    而現在……他們豈不要傾家蕩產?


    楊善堂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


    “北麵連傳戰訊,自兩軍接觸以來七皇子的大軍連連敗退……這形勢,怎麽會一年就結束?”他尤不死心地看著楊子騫。


    兵者虛虛實實,誰知道這會不會又是那個智計百出七皇子的計謀?


    沒有回答。楊子騫依舊閉著眼。


    楊善堂感覺兩條腿軟軟的,眼前有一片片花白的金星閃過。


    他用手撐著身後的楸木雕花八仙桌,“……沈懷瑜活著時也一直在收糧啊,先期投入的八十萬兩,全是他親自從沈家各處產業抽調的。”那架勢,也是要傾盡家資去爭這供糧權啊。


    這信息絕不會有假!


    “……所以,我才會心甘情願地入甕啊。”楊子騫緩緩睜開眼,自嘲地冷笑一聲。


    腦袋嗡的一聲,一瞬間,楊善堂發覺。自己搜腸刮肚想出來的理由竟是那麽的蒼白。


    “傅指揮使還說,當初沈懷瑜親口承諾,無論糧價如何漲,他都會以一兩二石的價賣給軍隊……”楊子騫聲音幽幽的,有種說不出來的頹廢。


    一種忽然發現自認為是天之驕子的自己忽然被人甩了一大截的頹廢。


    “一兩銀子二石?”楊善堂臉色由白變紅,又變的紫紅,他額頭的青筋都蹦了起來,“……怎麽可能?!”又道,“奴才一直盯著,沈懷瑜沒死前。沈家的囤糧成本就早已超過了每石一兩二!”


    按這個價給軍方,豈不要賠尿褲子!


    楊子騫也滿眼迷惑。


    “沈懷瑜眼光一向獨到,我不相信他看不到今天的局麵,他做生意最講信譽。既答應了傅指揮使,他就一定能做到!”他忽然坐直身子,“我算了又算,你說的沒錯,他沒死前沈家的囤糧成本早就超過了每石一兩二!你說……”他直直地看著楊善堂,“……他哪來的自信他能賣出這麽低的價錢?”


    “這……”


    楊善堂搖搖頭。


    暗道。“沈懷瑜行事一向神鬼莫測,他的心機你都猜不透,我又上哪猜去?”


    沒指望他能回答,楊子騫仰頭望著如意四喜雲頭紋承塵發怔。


    製造謠言……抬高糧價……誑楊家入局……原來,這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隻是,他到底想怎麽收場呢?


    光影交疊,他腦海裏一遍一遍回憶著沈懷瑜當初誘他入局時的所有行徑。


    “大爺說的是,他到底哪來的信心呢?若能知道他生前的打算,大爺就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樣學樣地反製住沈家了……”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楊善堂聲音忽然一頓,“對了,大爺還記不記的……”


    什麽?


    楊子騫轉過頭。


    “當初您去南州莊家議親時,提到沈懷瑜的暴斃,莊老太爺還遺憾地說,他生前曾去過南州,通過沈家大姑爺宴請了幾個著名的大糧戶,有意收南州的糧……他會不會是想……”


    話沒說完,楊子騫就搖搖頭。


    “有烏雲峽天塹橫隔兩省……”除非從寧肅境內繞道,可繞道不僅路程遠,因那一帶常有山賊出沒,鏢費運費都貴的離譜,貨運到地頭,不僅價錢翻倍,怕是毛也長出了好幾尺,否則也不會潭西的糧價飛漲,而一江之隔的南州卻絲毫不見漲了,“南州的糧根本運不進……”聲音忽然頓住。


    沈懷瑜就死在烏雲峽天塹下遊的雙子河!


    靈光閃動,有什麽在楊子騫腦海中呼之欲出……


    ******


    和楊子騫下榻的銀泉客棧低迷的氣氛不同,沈府中燈火通明。


    翹首以盼。


    大家都在等大老爺的好消息。


    “……二太太親自找了大太太,求她好歹去勸勸老太太,千萬別一意孤行置辦什麽壽產,這太荒唐了,讓做兒女的臉往哪擱?” 伺候趙青洗完澡,夏竹一麵給她擦著烏黑的秀發,嘴裏絮絮叨叨著各院的動靜,“大太太竟什麽都沒說,一副隨老太太自便的模樣,把二太太嚇得什麽似的……”


    她這是在等大老爺的“好消息”傳回來,老太太自然就會放棄這荒唐舉動。


    趙青心裏冷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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