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邵珩詫異於一起出現在醫院的兩個人。


    要知道,平時他讓霍紀寒來做個例行檢查,霍紀寒少則拖個三四天,長則拖個三四周,有時候還幹脆就不來了。


    最重要的是,他很來的時候,很不喜歡帶上鬱知意,至今,他依舊抵觸讓鬱知意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態。甚至還威脅他封口,不許跟鬱知意透露。


    所以,看到一起出現的兩個人,陸邵珩覺得新奇,“這……算是稀客?”


    他今天打電話給霍紀寒,本來也不指望對方真的能來,雖然鬱知意說了會勸說對方,這讓他心裏更多了幾分把握而已,倒沒想到兩人會一起來,還是今天就來。


    按照這速度,莫非是一掛斷電話,就直接往醫院來了?


    主要是,霍紀寒看起來,竟然還有幾分心情不錯。


    不理會陸邵珩的調侃,霍二少牽著鬱知意的手,冷冷的說,“婚檢。”


    陸邵珩眼皮跳了跳,總算反應過來了,就算有著良好的教養,這時候也忍不住爆粗口了,“婚檢婚檢,檢個屁!”


    他說霍紀寒怎麽這麽輕易出現在醫院,原來是因為這個。


    霍紀寒皺眉,拉著鬱知意在自己的身後,擋住陸邵珩的口水,語氣非常嫌棄地對陸邵珩說,“你的口水會噴到人。”


    陸邵珩一噎,“檢查你的身體可以,婚檢沒門!”


    霍紀寒稍一抿唇,還沒說出什麽話來,陸邵珩就立刻抬手打斷了對方,“你知道婚檢檢查什麽麽?啊?要抽血,你今天吃東西了麽?婚檢前兩天要飲食清談、不喝酒不熬夜,還不能同房,你們能婚檢麽,什麽都不了解就一鼓作氣亂來!還有沒有點常識,我說霍少,你是不是想結婚想傻了!”


    陸邵珩難得一次能在霍紀寒的跟前搶到話,一鼓作氣地嗬完了之後,拿起水杯重重地喝了半杯水,心裏那叫一個爽。


    看著霍紀寒的眼神,得意之中還帶著一絲對傻子的鄙視。


    鬱知意不由得咋舌,她當時隻是隨口說說,還真的沒有想到那麽多。


    霍紀寒更加沒有想到那麽多,第一次被陸邵珩這樣懟了還能這麽沉默了,抿著唇在想著什麽,而後不由分說地拉著鬱知意離開。


    “唉,等等!去哪!”


    陸邵珩趕緊攔住兩人。


    “回去,過兩天再來。”霍紀寒冷聲說。


    陸邵珩一頓無語,“還沒檢查呢,你來都來了,婚檢不成還檢查都不做了是吧,你知道你多久不來檢查了麽,你覺得自己很好了是吧?”


    今天的陸邵珩特別像一個老媽子,不說風度盡無,甚至還有那麽一絲看起來不像個專業醫生的樣子,刷新了鬱知意對這位見麵次數為數不多的應該算是霍紀寒的朋友的醫生的認知。


    但鬱知意今天本就是打著讓霍紀寒來檢查身體的目的來的,所以,即便陸邵珩不說,她也還是住了霍紀寒。


    她雖不說什麽,但直看著霍紀寒,就能讓他輕易妥協。


    最後,霍二少還是壓榨了主動要求加班陸醫生的時間,去做了一個例行檢查。


    鬱知意坐在外麵的長椅上等待,心事重重。


    陸邵珩從裏邊出來,看到鬱知意沉靜等待的樣子,摘下臉上的口罩,笑了笑,好似前十分鍾的躁動全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已經恢複成一個和藹親切的醫生的形象:“別擔心,沒什麽,就是一個例行的身體檢查而已。”


    鬱知意抬頭看了一下對方,依舊無法直視恢複了正常的陸邵珩,矜持地點了點頭,“陸醫生。”


    陸邵珩在與鬱知意隔著一張椅子的地方坐下來,大概是下班了,他也懶得維持形象,神色輕鬆了不少,看起來倒不像個認真嚴謹的醫生,反而有些漫不經心地靠在椅子上,摘下來的口罩,被他放在手裏卷了又卷。


    鬱知意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忽然問,“陸醫生,霍紀寒他,為什麽每個月都需要檢查一次身體?”


    陸邵珩詫異了一瞬,“你不是第一次看到他每個月來檢查一次,怎麽現在才問這個問題?”


    陸邵珩相信,就算霍紀寒沒有將全部的事情都跟鬱知意說了,但也應該不會隱瞞所有的情況。


    比如他口中的失眠。


    鬱知意其實有些擔心,眉心微蹙,“跟他吃的鹽酸阿米替林片有關麽?”


    陸邵珩含笑的眼底劃過一抹詫異,未被人所捕捉,繼而揚了揚眉,瞧著鬱知意蹙起的眉心,她眼神裏毫不掩飾的擔憂,笑問,“你知道他在吃這個?”


    鬱知意點頭,她今天才發現,恰是因為今天才發現,所以心裏很是懊悔,她對霍紀寒還不夠關心。


    陸邵珩笑了,“你知道這個是什麽藥,有什麽作用麽?”


    鬱知意輕輕點頭,“鎮定劑,用於治療焦躁性抑鬱症以及精神病。”


    陸邵珩幽幽地看了鬱知意一眼,語氣有那麽一絲微妙,“我不知道你聽說了多少,但在我們這圈子裏,霍家二少是個精神病,這樣的話,你總該有所耳聞……”


    陸邵珩沒有說完的話,被鬱知意冷冷地打斷,“陸醫生,這樣的玩笑,請你不要亂開。”


    陸邵珩認識鬱知意這麽久,對方對他大多數時候是禮貌且客氣的,這還是第一次露出了這樣犀利不滿的神色,竟還頗有幾分霍紀寒表達不滿時候的模樣。


    難道夫妻相處久了,脾性也會更加相似麽?


    陸邵珩笑了,“鬱小姐這樣的話都聽不了?但其實,在帝京的豪門圈裏,並不缺乏這樣的話,雖然當麵沒人敢在霍紀寒跟前說,但背地裏,誰不明明暗暗指著他罵。”


    陸邵珩神情鬆散,好似已經見慣了似的,而後瞥了一眼鬱知意,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似他口裏說的那個人,不是自己的好朋友一樣,“還是,鬱小姐其實並不能接受精神病這種病症,也無法麵對患有精神病的霍紀寒?”


    鬱知意第一次覺得陸邵珩很欠打,冷冷地掃了一眼對方,“陸醫生,別這樣說他,不然我也會對你不客氣。”


    難得見到鬱知意這副護犢子的模樣,陸邵珩確認了對方臉上認真的神色,覺得,如果鬱知意是個男人,這時候,大概就一個拳頭招呼到自己臉上了,笑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人,霍紀寒是個護妻狂魔,鬱小姐倒也又幾分護夫狂魔的趨勢,你們兩……嘖嘖嘖。”


    鬱知意保持沉默,並不想跟陸邵珩說話,她原本想好好問問他霍紀寒的身體情況如何了,雖然她之前也看過霍紀寒的檢查報告,基本類似於她每年也會做的一次健康檢查,但自從今天發現對方在吃鹽酸阿米替林片,再聯想到對方少數幾次的情緒失控時,鬱知意便有些擔心了。


    但是現在看來,這位陸醫生,並沒有那麽為人醫表。


    陸邵珩無奈失笑,他在霍紀寒的麵前,說不得鬱知意一句不是,在鬱知意的麵前還說不得霍紀寒的一句不是了,做人難啊,做醫生更難。


    陸醫生的心裏,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不過他依舊非常欠扁地問,“什麽事情都不是空穴來風,霍紀寒現在正常,並不代表他以前沒病,你天天跟他在一起,難道沒有發現他有時候的情緒很反常麽?”


    鬱知意皺眉,她不得不承認,陸邵珩說得對。


    “鬱小姐,聽說過偏執性精神障礙麽?”


    鬱知意沉著臉看過來,陸邵珩語氣非常專業,繼續說,“其實是精神病的一種分類,患者可以照常生活、工作,典型症狀是妄想、幻覺,以自我中心、自命不凡、固執、多疑,最大的特征是,對妄想對象,具有極大的傷害力,俗稱,暴力行為。”


    鬱知意聽完了,冷冷地問,“陸醫生,你要跟我說,霍紀寒有這個病麽?”


    陸邵珩不緊不慢地回答,“霍紀寒性格偏激,情緒易激動,沒有安全感,暴力傷人,有被迫害妄想,當然,你也可以否認,但我說出這些,你一定可以在腦袋裏想出那麽一些細節對應上。”


    鬱知意沉默,雖然她想極力否認,但是,陸邵珩說的一點也沒錯。


    但是,陸邵珩下一句話卻是,“這些,都是偏執性精神病的症狀,當然,霍紀寒身上,都有這些症狀,不過你放心,霍紀寒每一次來做檢查,他的腦CT、腦MRI、生理上的精神狀況,指標都是正常的,沒有任何問題。”


    鬱知意心裏還在為陸邵珩前麵的話感到擔心,她可以不介意霍紀寒到底有沒有病,但卻不能不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此刻聽到這樣的話,猛地抬頭,對於陸邵珩這種反轉性的話弄得心裏像過山車一樣七上八下,眼睛恨不得把陸邵珩瞪出一個窟窿。


    陸邵珩自然看見了這樣的眼神,這時候不免慶幸,鬱知意不是霍紀寒,就算生氣,也不會對他出手。


    “陸醫生,這樣吊人胃口,很有意思麽?”


    陸邵珩笑了笑,臉色卻漸漸被一股認真和嚴肅取代,“霍紀寒的身體,至少從醫學上的檢查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不過,有些過去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他真的被確診為精神病患過,不過,那不是我下的診斷。”


    很認真的語氣,鬱知意沉默著轉頭去看陸邵珩,隻見陸邵珩的臉色,漸漸變得沉靜而嚴肅,如同在講述一件嚴重的大事一般。


    鬱知意的心裏,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隻聽到陸邵珩聲音低沉,緩緩說,“霍紀寒六歲的時候,被確診為患有精神病,住進精神病院,治療了兩年。”


    鬱知意心裏一緊,像被人抓住了心尖上最柔軟的那個地方,使勁地折騰,疼得她手心一陣發麻。


    陸邵珩唇角帶著點笑意,可眼神卻冰冷冷,“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被放進了精神病院裏,天天看到的,都是一群真正的瘋子,當然,正常人是無法想象的,畢竟沒有人六歲的時候被放進精神病院養過兩年,並且所有人都告訴你,你有病,你不是一個正常人,你是個怪物,怪胎,跟那群瘋子一樣,長大之後,也會變成這樣的瘋子。”


    說到這裏,陸邵珩盯著醫院白色牆壁的雙眸微縮,轉過頭,看著鬱知意:“別說一個小孩,就算是成年人,當所有人都覺得你有病的時候,就算原本沒病,遲早也被逼出病來。”


    鬱知意手心緊緊攥著,指甲陷入了掌心之中,她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不,或者說,全身的痛感,都已經在蔓延了,為了那個叫做霍紀寒的男人,以至於再無感知。


    她無法想象,才六歲,六歲的孩子,要怎麽樣才能在那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她很心疼霍紀寒,心疼到無以複加,恨不得回到小時候,去將那個小男孩救出來,告訴他,他很好,他什麽事也沒有,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最好能抱抱他,將所有想要傷害他的人都擋住,不讓他們靠近一步,然後保護著他,讓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可是她不能,時光不能倒回,就算能,霍紀寒六歲的時候,她也才兩歲,她還是一個站不穩的小孩子。


    鬱知意第一次生出了這種悔恨的情緒。


    這種時不待我的緊張和不知所措,難受得她想哭,卻又不能哭。


    想被憋在一個密室之中,空間漸漸變小,壓得她喘不氣來。


    “為什麽?”鬱知意沒發現,自己開口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陸邵珩笑了笑,依舊是那種唇角笑著,眼神是冷漠的樣子,“別人都說,這世上的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鬱小姐相信麽?”


    這句話直擊鬱知意的心髒,很多問題,都有答案,就算沒有,也能找到一個讓人認可的解釋。


    唯有這個問題,鬱知意沒有答案。


    陸邵珩似乎並不在意鬱知意有沒有答案,隻是每每想起喬舒燕,想起親自將霍紀寒折磨成了這個樣子的那個變態女人,他心裏就很不平衡,這口氣,壓在心裏好幾年了,但無從發泄。


    鬱知意以前聽說過一些霍家二少跟生母不和的言論,卻沒有想到,霍紀寒變成這樣,竟然還跟他的母親有關麽?


    走廊裏一時沉默下來,鬱知意心裏思緒翻湧,一團亂麻。


    她想問更多,知道更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從何問起。


    “他的母親,對他……”鬱知意輕聲呢喃,不知是不是在問陸邵珩。


    陸邵珩卻沉默了,有些話,他可以提,比如霍紀寒的身體情況,心理狀態。


    但有些事,隻能霍紀寒自己跟鬱知意說,而不是由他來說。


    陸邵珩的沉默,如同認可了某些事情,鬱知意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開口,“那他現在……”


    陸邵珩聳了聳肩,好似也沒有剛才的沉重似的,“任誰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都不能正常生活,所以,霍紀寒成功活成了某些人心裏盼望的神經病的樣子,失眠、偏激、抑鬱、焦躁,這些年,這些情緒一直困擾著他,最嚴重的一次,他半個月,能入眠的時間,隻有四個小時,整個人暴瘦、焦慮,注意力不能集中,精神失常,甚至不能視物,處於崩潰的邊緣。”


    鬱知意緊緊咬唇,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陸邵珩沉默了一瞬,輕歎了一口氣,“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霍紀寒一定不會跟你說這些,本來我也不應該跟你說,但是,霍紀寒上個月,沒有來做身體檢查,這種狀況,在他跟你在一起之後,經常發生。”


    鬱知意愣愣地看著陸邵珩,比起說霍紀寒的過去,陸邵珩提及霍紀寒的身體狀況,卻有些直言不諱,“他越是跟你在一起,越是害怕自己檢查出什麽毛病,但他不來做檢查,誰也不知道他身體到底能恢複成什麽樣子,所以,作為他的醫生,我隻能跟你這個家屬請求援助。”


    鬱知意這會兒腦子裏亂糟糟的,又想保持清醒和冷靜,忙點頭。


    陸邵珩笑了,“不過,你也放心,霍紀寒目前的身體,真沒有什麽問題,幾次檢查的結果都一樣,不過,我想,即便有什麽問題,那些他擔心和害怕的事情,大約也不會發生。”


    陸邵珩的一句話,讓鬱知意慢慢平靜了下來,想起霍紀寒很多時候沒有安全感的樣子,她輕輕點頭,“嗯。”


    末了,她低聲補充了一句,“別說霍紀寒沒有病,即便他是別人口中的精神病,我也認了。”


    陸邵珩眸光稍稍複雜地看了鬱知意一眼,不可否認,他今天說這些,有很多故意的成分。讓鬱知意監督霍紀寒,固然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醫生,他並不認為,霍紀寒的隱瞞和躲藏,是一件好事。


    這種事情,他越是瞞著、藏著,因為心理的情緒而引起的波動就越大,最後,必定傷人傷己。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霍紀寒將鬱知意看得太重,恰是因為看得太重,所以導致他連說實話,都要斟酌一番,卻不知,越是如此,越容易產生誤會,到時候,誤會引起的後果,絕不是霍紀寒能承受的。


    他已經中了一種叫做鬱知意的毒,上了癮,戒不掉,不能戒,否則必定是抽筋拔骨。


    好比今天聽到鬱知意提及霍紀寒吃鎮定劑,陸邵珩是知道的,霍紀寒一直隱瞞著鬱知意吃鎮定劑的事情,他幾乎能想象,當鬱知意發現的時候,霍紀寒的心理狀況會如何。


    而他比霍紀寒這個當局者看得明白,鬱知意在意他,絲毫不比他在意鬱知意少。


    既然如此,何不讓鬱知意來處理他這個主治醫生處理不好的事情呢?


    比起一切藥物,所有醫生,鬱知意的一個眼神、一句話,都更有重量,雖然陸邵珩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但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霍紀寒出來的時候,鬱知意和陸邵珩的聊天,已經結束了。


    鬱知意無法從陸邵珩的口中得知喬舒燕和霍紀寒之間的矛盾,但是見到霍紀寒的那一刻,鬱知意卻什麽也不想問了,隻想好好地抱一抱霍紀寒。


    她現在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霍紀寒,包括曾經缺失的那些時間。


    她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麽表達,才能讓霍紀寒知道,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誰也比不上,她隻愛他,愛一輩子,填補他的安全感,讓他知道,出了他,鬱知意誰也不要。


    讓他不要再因為曾經的經曆而患得患失,她已經從身到心,裏裏外外都已經打上了霍紀寒的標簽,除了霍紀寒,再也沒人能撼動她分毫。


    對於忽然衝上來的女孩,霍紀寒還有些意外,趕緊接住鬱知意,“知知,怎麽了?”


    他雖溫柔地問著,眼神卻不善地掃了一眼陸邵珩,詢問他到底跟鬱知意說了什麽話。


    陸醫生微微一笑,已經當先站起來,“還有最後一個檢查項目。”


    說罷便當先往前走了,留下醫院走廊裏相擁的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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