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璿自打從水雲間回來之後,就一直情緒低沉,雖然煙雨樓的活動也還參加,卻也不再熱心。翠屏知道她是被那天杜芊芊的話傷到了,想安慰她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處下手,也隻能讓時間慢慢為她療傷了。


    好在那個梅若鴻絕非良人,子璿現在對他隻是有一點點旖念,卻還未到情根深重的地步,斷起來雖然難受,但也不是接受不了。相信以她開朗的個性,過上幾個月應該就能重新活潑起來了。


    可即便是這樣,翠屏仍然擔心她想不開,於是閑了總在她身邊打轉,想辦法做點小東西逗她開心,希望她能趕快從陰霾中走出來。


    “我說你,她是你的妹妹,你怎麽都能不管不問不操心的!”翠屏被汪子默喊來幫忙收拾書房,看著汪子默這幾天吃飯睡覺畫畫該幹嘛幹嘛,對汪子璿的失常不聞不問的樣子,翠屏心裏一直有埋怨,但總找不到機會說。這會兒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了,她才開口抱怨汪子默的粗心。


    汪子默笑了笑,一邊搬著書房一角散放的石膏人像,一邊笑著說,“翠屏,那是子璿不是畫兒。”


    “啊?什麽意思?”


    “子璿她是二十多歲的大人,不像畫兒一樣是十幾歲的小孩兒,所以你不能用同樣的方法來對待她們。我知道子璿最近不開心,可是她已經是個大人,有能力去判斷是非對錯並且自己做出決定。她不是跟在哥哥屁股後麵的小女孩,她應該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屬於自己的隱私。她為什麽不開心,如果她覺得有必要的話她會告訴我,如果她不告訴我的話,那就是她覺得不適合,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不是老去跟在她身後逼問她原因,而不應該自作主張的去安慰她。如果她需要任何支持,隻要她回頭,我就會在她身後。”


    “你就這樣放任她?你難道就怕她想不開,或者是做出什麽錯誤的決策?”翠屏不得不承認汪子默說的有道理,她的確有些老母雞心態,總把子璿當做畫兒一樣的保護。女人天生的多管閑事讓她理智上讚同汪子默的做法但是感情上卻一天到晚的操心。


    “想不開?我的妹妹不會有那種想不開的時候。”汪子默搖搖頭笑了,眉宇間盡是對妹妹的信任。“隻要是人怎麽能不犯錯誤,錯了改回來就是,有什麽要緊的。就算是我幹涉她,也不一定能保證我幫她做的選擇就沒有錯誤啊。”他不怎麽在意的一邊收拾著畫具,一邊跟翠屏嘮叨“不管她犯了再大的錯誤,她還是我妹妹,家永遠是她的後盾。犯了錯,被外麵的世界傷到遍體鱗傷,沒有關係,家永遠敞開大門歡迎她。回來養好傷,養足元氣,踏出門去,她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汪子璿。”


    “你們的家教,很特別。”翠屏聽的有些震撼,這種教育理念她雖然聽過,但她很難做的到。當了母親才發現,不管孩子走到哪裏去,總擔心磕著碰著,根本不敢放手讓她自己的去闖。


    “嗯,這是我父親說的。”雖然沒有跟父親在一起,但是汪子默談眼中顯然對父親很是崇拜,“他說沒有人永遠可以做溫室裏的花朵,想要做自由翱翔的鷹,那就要敢出去跟風雨搏鬥才行。父母在我們人生道路上扮演的角色是指導者,他們可以給孩子傳授經驗,教會她們技能,提出忠告,但是父母不能代替孩子去經受這些風雨,一切還得我們自去體會。”


    “你父親是個很睿智的人。”翠屏聽了,由衷的敬佩,“我想這大概也是他為什麽敢把你們兄妹倆獨自留在杭州的原因吧。”


    在這個時代,很少有這種開明而豁達的家長。


    “獨自,怎麽叫獨自,你沒看他還留下老陸,陸嫂一堆家仆,他呀,也就是嘴上說的好聽,心裏還不是放不下。”說道父親,汪子默抱怨的時候便帶了幾分稚氣,看的翠屏好笑不已,“他要是不留下老陸他們,你還不怕著屋頂都掀翻了。”


    “那才好玩。”汪子默衝她調皮的眨眨眼,又逗的翠屏一陣大笑。


    汪子默的書房一邊被當做畫室使用,所以都裝了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午的天氣很好,懶洋洋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鋪滿一室金黃的碎片。他們兩個人就在書房的兩頭收拾東西,間或的聊幾句。


    “那麽說,那個時候你去很辛苦了?”翠屏聽到他說起以前出國的經曆,很是好奇兼崇拜。那是她一直的夢想,她也非常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上別的角落裏的人是怎麽生活的,體現一種不一樣的氛圍,可惜兩輩子都沒有實現。尤其是上輩子最冤了,她好不容易才攢夠留學的錢,卻沒想到被車子撞死了。


    汪子默站在梯子的上麵,翠屏站在梯子的下麵。她把擦拭幹淨的書遞給他,他一邊接過書放回原處,一邊跟他聊起留學的經曆。“是啊,是很辛苦。那個時候我才十七八歲,差不多什麽都不懂,雖然父親拜托了相熟的教授照顧我,可怎麽總好意思麻煩人家,所以還不是什麽都自己來。第一次住學生公寓,第一次自己洗衣服,第一次去打飯,好多好多的第一次。那個時候我脾氣也不好,外國人又看不起我們中國人,三言兩語不合就拳頭說話,可沒少打架!嘖嘖,你不知道,他們那些人都長的比我們高大的多,一個個跟野人似的,打起架來我吃虧不少。”


    “你還打架?”翠屏驚訝的長大了嘴,汪子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樣子,很難想象他跟人打架。


    她驚訝的表情讓汪子默心情很好,推了推眼睛,語氣中不由得帶了幾分得意和驕傲“我打架可是很厲害的哦。嗬嗬,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日子呢。那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打上幾場架怎麽叫男人。有些人你斯斯文文的跟他們講道理跟對牛彈琴似的不管用,還非動手不可。不過在那裏,就算打輸了不要緊,隻要你跟應戰,本來就說明了一種態度,雖敗猶榮。因此我還不打不相識的結交了好幾個好朋友,在日後的過程中都幫了我不少忙。”


    汪子默交友廣泛,翠屏是知道的,隻是聽到他說起那種種,還是驚訝的不可思議。


    “其實在外麵,這些還不是難以忍受的,最難以忍受的卻是一種思想上,心靈上的空虛。雖然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雖然身邊總是熱熱鬧鬧的說笑,可是這裏,總感覺的空蕩蕩的,自己就像個空心人,怎麽也填不滿。”汪子默站在梯子上笑著回憶。


    記憶是件很奇妙的東西,當時好多難以忍受的痛苦,熬了過來之後,再回想起來,總會找到很多很可樂的東西。


    汪子默那幾年的留學生涯,他很少對外人提起,也無從說起。


    對於家庭,對於父母,對於妹妹,他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說到全部是新鮮事,寫信回來都是滿篇的我很好。他是男子漢大丈夫,雖然那個時候年紀還不大,但總認為自己該有些擔當了。送他上船的時候一向剛強的母親幾乎哭暈過去,他一踏上甲板就後悔了,可是他怎麽能讓已經憂心忡忡的父母再為自己擔心,所以隻有揮手過去微笑著說我很好。可是微笑背後,他究竟真的過的好不好,其實隻有自己知道。


    這些痛苦,他也沒有辦法對同齡人或者同事說。對於身邊的人來講,他的際遇已經讓人多人眼紅羨慕了,他再說自己苦,沒有人會理解,隻會以為他故作姿態的炫耀。所以在跟第一個講述遭遇冷眼之後,他學會微笑著掩蓋那一段辛酸,說起國外時,談建築、談音樂、談美食、談文化,就是不談他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遭遇多少白眼,受過多少冷落。


    這樣一個溫暖的下午,有一個人認真的聽著他的那些舊故事,沒有懷疑,沒有質疑,沒有諷刺,她隻是靜靜的聽著,卻能敏銳的從他修飾過的語言後麵觸及他的辛酸。


    “後悔嗎?”她溫暖的淺笑,一邊幫他遞著書,一邊仰頭問他,她身上那種從容淡定的態度,似乎熨平他焦躁許久的孤獨,讓他也平靜了下來。


    “開始很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出國,為什麽要自討苦吃,我自信在國內我的繪畫成就也不會比出國要差。可是呆久了,經曆多了,卻忽然不後悔了。”汪子默認真的回憶著,對自己那段生活做了總結,卻故意沒有告訴翠屏自己的結論,反而問她“你知道為什麽?”


    如果一個人講故事,未免太枯燥乏味,就算是看電影,她當了這麽久觀眾的人也該發一兩聲議論吧。


    “這還要我猜。”翠屏笑著去收拾另外一摞碼在桌上的書,嘴上不滿,但神態上卻是一片自然,“那是因為在家跟出門畢竟兩個概念,雖然說是出去留學,但你學會的遠不止書本上的知識這麽簡單。大海中搏擊風浪的快感是住在小池塘的鯉魚們永遠了解不了的,就衝著那份刺激,你那幾年的辛苦也值得了,是不是?”


    她把書遞給了他,“眼界的擴展,承受力的鍛煉,心胸的開闊,這些收獲都是你在家無法獲得的,就連你在外麵不打不相識的朋友,也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毫無意義的苦難,對於聰明人來說,人生中每段艱澀的旅途都會成為寶貴的人生曆練,不是嗎?”她把書遞給他,笑著仰頭反問。


    汪子默第一次發現,翠屏的眼睛是如此的漂亮,明亮而清澈,閃耀著智慧自信的光芒,亮的讓整個人都發光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他不能不驚訝,這種感觸,就算是同於他留學的同窗們,也未必有幾個人領悟的了,所以他才覺得孤獨。可是從來沒有邁出過國門的她,竟然明了。


    “所有苦難都是相通的,聰明人總能從中領略到類似的智慧。”翠屏狡黠的眨眨眼,丟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給他,讓汪子默在驚奇中變的更加的迷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雲間之畫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洛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洛浮並收藏水雲間之畫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