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聖旨的事……”趙十兩提醒道。


    朱元璋身子一顫,連忙喝道:“傳旨……不!你自己去!去禦馬監調龍鑲衛一百,不!三百!日夜兼程往青甸鎮,傳朕的口諭,朕錯了,朕知道錯了!皇後沒了,朕是孤家寡人了!誰都不準再死!”說罷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玦遞給趙十兩,說道:“此物為信,一路上若有人阻攔,不管身份,殺無赦!就算官道上擠滿了人,不管有沒有罪,給老子踏出一條血海來!”


    趙十兩連忙跪拜道:“奴婢遵旨!”接過玉玦匆匆而去。


    朱元璋無力地坐到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咬牙切齒道:“娘的,當老子不會殺人是麽?當老子不敢殺人是麽?”


    這時候一直跪在門外為馬秀英舉哀的胡雨娘爬了進來,抱著朱元璋的腿哭訴道:“萬歲!求求您可憐可憐臣妾……我那弟弟……我爹……”


    朱元璋暴怒,一腳踹翻了胡雨娘,厲聲道:“賤人!你們一家子做的事以為老子不知道?當時你看到皇後被氣成這個樣子你就不安份了?你就想著栽一次髒火上澆油?不但除了老五,還讓老子百口莫辯是不是!貞兒被關進冷宮,你就可以抱養檀蘊了是不是?皇後一死你就可以想辦法上位了是不是?做夢!老五臨下詔獄的話老子可是聽得清清楚楚!胡女!那個燕萍是胡女!你跟她一塊兒來的,恐怕也是吧?難怪十年前老五就說我身邊有韃子的人!恐怕當年秀英房裏的丫頭被毒殺,也是你幹的吧?來人!押下去!押到宗令府……不!押到慎刑司去!”


    ……………………………………


    寒風刮過臉龐,徐達木然地坐在馬背上看著一片寂靜的青甸鎮,無奈道:“已經拖了七天了,再拖下去,不是抗旨也是抗旨……”


    沐英低下頭,囁嚅半晌:“或許,應天不會有消息來了……或許萬歲……也希望這一天早點來……恩師哪怕抵擋一陣也是好的啊……”


    徐達搖頭道:“老五不會……準備進攻吧!下令約束士卒,進了青甸鎮,不準踏入任何房屋一步。”


    一陣蒼涼的號角聲響起,大軍開始集結列陣。


    號角聲傳進了青甸鎮,端坐在椅子上的雲霄沉聲道:“終於開始了……飛兒,替我著甲……我走了之後,你們帶著孩子們到南麵的山林裏等我。”


    柳飛兒含淚點頭,跪到地上替雲霄穿甲。


    “他爹,這是附逆……要抄家的……”民宅裏,一個婦人含淚勸說著自己的丈夫。


    一個獨臂的漢子從箱子裏翻出了一副舊甲,用幹布狠狠地擦拭著,悶頭道:“你忘了大帥是怎麽待咱們的?我這條胳臂被韃子砍了,還是大帥把我的命救下;你被韃子糟蹋了幾個月,也是大帥救下的,沒有大帥,咱們倆能有了如今的日子?”


    女人道:“可如今咱們有了孩兒……”


    “我走了之後,你就帶著孩子跟著夫人進山。”老兵低低道,“這青甸鎮將來都是逆產,咱們也會沒為官奴,為了孩兒將來能太太平平做人,我也要拚一拚。就算我死了,夫人也不會虧待了你們……”


    女人猶豫了一陣,含淚答應。


    老兵費力地將甲胄穿好,取下牆上的腰刀掛在身上,從門背後取出一杆長槍,走到大門口,望著門外,低聲道:“告訴咱們的孩子,他爹不是反賊,他爹是去報恩的。”


    雲霄一個人策馬跑到青甸鎮外一裏的地方停下,冷眼看著緩緩逼近的大軍。徐達壓著馬匹緩緩地往前推進,口中歎息道:“老五,你怎麽就一個人來……”


    沐英跟在徐達身後,帶著哭腔低聲念道:“恩師……快跑……恩師……快跑……”


    軍陣中,一個小卒哽咽地問著伍長:“老大,怎麽辦?打不打?他是大帥啊……”


    伍長一臉淚水地回答道:“我怎麽知道!大帥還替我擋過一刀呢!”


    旁邊也有人哭訴道:“我受傷了還是二夫人給我上的藥……”


    “我渾家也是大帥幫著許配的……”


    “大帥醫好了我爹的病……”


    悲傷的情緒很快擴散開來,伴隨著前進的鼓點聲,一陣陣地抽泣在軍中蔓延。


    徐達覺得自己的手在抖,沐英已經將眼睛閉了起來。雲霄將手中鐵槊用力往地上一插,拔出佩劍,同樣往地上一插,翻身下馬。解開戰馬的韁繩,撫了撫戰馬的脖子,微微笑道:“夥計,吃草去!”說罷,往戰馬股上抽了一鞭,戰馬長嘶一聲,快速跑開。


    “老五想做什麽!”徐達悲聲道。


    “飛兒,對不起……”雲霄微笑著,自言自語道。


    青甸鎮中走出了一個人影,穿著一副舊甲,手上執著長槍,左手的袖子空蕩蕩地,在寒風中來回飄蕩,花白的胡須隨著身軀的前進微微抖動。


    隨後,又出先一個身影,一手拄著拐杖,一手執著鋼刀,甩著一個空蕩蕩的褲管吃力地向雲霄走去。又出來一個瘸子,再出來一個雙臂皆無的老兵,再後來是一個瞎子,跟一個斷腿老兵彼此攙扶著走了出來。人越聚越多,一會兒功夫就聚集了近千名老兵。雲霄看著自己身後漸漸靠攏的老兵,一臉的苦澀。


    “是天保叔!俺同鄉!”軍陣中一個兵丁盯著一個老兵道。


    “鐵柱哥!”


    “小四兄弟!”


    軍陣中騷亂了起來。


    “桑梓拋卻兮將遠行,天各一方兮霜滿襟。誓掃匈奴兮立壯誌,滌蕩胡塵兮展雄心。金戈兮鐵馬,胡笳兮駝鈴。攬八荒之狂瀾兮當行早,救九州之生靈兮且忘情。歸兮,歸兮,了卻君王天下事,餘生還做隴畝民。”


    老兵中,不知道誰唱了起來,其餘人也跟著唱了起來。聲音低沉卻雄壯,激昂卻帶著蒼涼。對麵的軍陣忽而平靜了下來。


    “大帥,兄弟們陪你一起上路了!”一個聲音喊道。


    “陪大帥上路!”所有的老兵都熱淚盈眶。


    “當啷!”軍陣中一個新丁的兵器落地,隨即傳來一聲哭喊:“不打了!不打了!國公爺,你砍了小的吧!小的下不去手!”一連串的武器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喊了起來:“不打了!不打了!”


    徐達知道,這下糟了,接下來,是崩潰還是嘩變?他自己也沒底。沐英丟下手中的雙錘,掩麵而泣。徐達緩緩地閉上眼睛,顫聲道:“弩手……準備……”


    一陣陣上弦的聲音響起,可真正抬起來的卻寥寥無幾。雲霄陡然瞋目,怒喝道:“軍令如山!”所有弩手隻得抹抹眼淚,咬牙抬起了手弩。徐達緩緩地抬起了手臂,閉上眼睛,悲聲道:“老五……四哥我……”


    雲霄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一陣急促的馬蹄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在馬背上高呼道:“聖旨道——萬歲有旨,撤兵!”


    徐達眼睛陡然一睜開,帶著欣喜道:“收!”所有弩箭齊刷刷地垂向地麵。


    數十騎飛奔而來,馬背上的趙十兩不顧掛在脖子上的傷臂,直接滾下戰馬,跑到雲霄和徐達中間,帶著哭腔道:“老天可憐,奴婢總算沒遲到!”


    徐達吃驚地看著趙十兩:“趙公公,你怎麽……”


    趙十兩指著身後的騎兵道:“虧的萬歲囑咐奴婢帶了三百龍鑲衛,沿途不知道遇到了幾波死士,拚死突圍……可……也隻剩下這麽些個兄弟了……”


    一聽說不要打了,兩廂軍士都不約而同歡呼起來,徐達和雲霄都各自鬆了一口氣。


    “應天的情況如何?”徐達見事態暫時穩定下來,就連忙問道。


    “很不好……皇後娘娘薨了……”趙十兩說道這裏嗚嗚地哭了起來,“娘娘臨終的時候,口口聲聲念叨著侯爺……”


    徐達大驚。而雲霄已然色變,追問道:“我被下詔獄的時候,娘娘不是還好好的麽?怎麽就……”


    趙十兩擦擦眼淚道:“侯爺被抓之後,娘娘跟萬歲治了氣,抵死也不肯服藥,後來……後來……幹脆絕粒……終於沒撐過去……”


    雲霄臉色慘白,整個人晃了晃,沐英連忙翻身下馬扶助雲霄:“恩師!節哀!”說話的時候,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趙十兩繼續道:“娘娘臨終的時候,傳話給每個人,說,老朱家欠侯爺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她……她先替老朱家還侯爺一條命……隻求侯爺……將來在老朱家有難的時候……拉一把……”


    雲霄整個人呆住了,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嘴唇抖動了半天,低聲呢喃道:“大嫂……”說罷,整個人伏到了地麵上,雙手死死揪住地上的枯草,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長嚎。


    徐達從來沒有見雲霄哭過,包括當年雲霄的妹妹死在雲霄的懷裏,包括雲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不治身亡,雲霄都未曾流過淚,一直以來,徐達以為雲霄的淚已經哭幹了。可到現在徐達才知道,雲霄幾十年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化成了江河,如決堤般崩潰。


    整個戰場一片寂靜,隻留下一個男人痛苦的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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