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帥想不到多年之後,竟又接到了聶人王的挑戰書,把他早已沉寂、甘於安分教子之心再度喚醒,也把他振興斷家的欲望再度熊熊燃燒起來。


    今日,正是聶人王相約決戰期,不過斷浪還是要如往常般在江邊量水。


    他在一條粗長麻繩上,每隔數尺便縛上一些細小石塊,作為沉至江中的墜力及量度之用,而麻繩未端,則縛在江邊一塊巨石上。


    斷浪小心翼翼地把麻繩從水中拉出,發現繩子被沾濕的部分居然較昨日長了許多,由此推知水位又升高了不少,不禁自言自語道:“嗯,水位又升高了,爹知道了定很高興。”


    自斷浪六歲開始,斷帥便著他每日量此江水三次,從未間斷。


    正在此時,一艘小舟因不敵湍急江流,被急流逼得猛然撞向江邊,登時給撞個稀爛!


    然而就在舟碎刹那,兩條人影閃電自舟中拔地而起,借勢一躍,便到江邊之上。


    隻見此二人一長一幼,長的背掛大刀,雙目精光暴射,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


    那幼的無論眉目神情卻異常柔和,且似帶著七分無奈,和那長的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斷浪雖長居樂山,從未見過任何江湖人物,但從這二人的氣度看來,也知他倆來自江湖,而且倘若猜得不錯,那長的必是今日找其父斷帥決戰的——聶人王。


    不錯,斷浪猜得不錯,來者正是聶人王父子。


    斷浪連忙走近,抬頭抑視高大的聶人王,隻覺他恍似一個睥睨世間一切蒼生的魔神,不由問道:“敢問前輩是否是北飲聶前輩?”


    聶人王“嗯”的沉應一聲,站在其後的聶風卻一直臉露憂色。


    斷浪心想:“啊,這長頭發的孩子定是其子聶風了?怎麽愁眉苦臉,活像送殮似的?”


    斷浪雖知今日其父與聶人王約戰之期,但小孩子又怎會想到,所謂絕世高手間的比武,豈是分出勝負如此簡單?實是不死不休的生死決!


    聶風多年來走遍江湖,十一歲的他已有一種倦的感覺,他太清楚此戰對斷、聶兩家造成的傷害。斷浪卻不知此戰後果甚虞,且還引以為豪,私下更升起頑皮的念頭:“嗯,敢找我爹決戰?好!就先教你見識本少爺的厲害!”


    一邊心想,一邊對聶人王道:“前輩,晚輩斷浪,家父南麟劍首命我在此恭候多時,前輩請隨晚輩一起走,那邊有條捷徑!”


    說著身隨聲起,幾個起落,便沿著樂山大佛足下,借助山壁嶙峋突起處一直翻上大佛膝上,身手頗為不俗。


    斷家莊就在大佛頂上後方,本可以沿山路而上,斷浪卻直上佛膝,其實是一般習武者的通病,想炫耀他學自他爹的斷家身法,也想瞧瞧聶人王有多大本事。


    豈料聶人王不動則已,身形一動即如飛箭,完全無須倚仗山壁嶙峋之助,直接疾射向大佛膝上,斷浪一瞄之下為之一怔,心忖:“哇!好俊的輕功!”


    但最令斷浪驚訝的反是聶人王之子聶風,就在聶人王身形拔起之際,聶風亦隨之而起,兼且身快如風,隨後而上,竟與其父同時躍抵佛膝之上。


    這佛膝距佛足少說也有十多丈,斷浪先是給聶人王的輕功嚇了一驚,再給聶風的身法嚇得呆了呆,整個人站在佛膝邊沿,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方才懂得說話,抱著後腦笑道:“哈哈…前輩輕功高絕,令人心悅誠服啊!”


    這句話倒是真心話,不過斷浪最心悅誠服的還是聶風,他斜瞟這個一直沉默的長發男孩,心想:“這個聶風相信比我年長不出數年,輕功卻已不比其父遜色。但不打緊,我還有數年才會象他那般年紀,隻要本少爺勤加苦練,屆時定會比他出色……”


    他因自幼肩負複興斷家之責,故處處皆與別人相比,好勝心極為熾盛。


    聶人王甫登佛膝之上,頓覺一股淩厲無匹的氣勢從佛頂後方直湧下來,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是劍氣,斷帥的劍氣!


    聶人王不由得抬首看著佛頂,暗想:“好鋒銳的劍氣!斷帥,你整整等了五年,今日我便來償你心願。”


    接著卸下背後的雪飲,將它交給身旁的聶風,不忘囑咐:“風兒,你且先留在此,替爹保管雪飲。”


    老父臨陣棄刀不用,聶風實不知父親琢磨什麽,心中更憂,道:“爹……”


    聶人王淡淡一笑:“別擔心,為父此戰必勝,一定會回來與你共度餘生!”


    此時斷浪見二人盡說些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話,走上前道:“前輩,我爹就在佛頂後方不遠的樓房等候,待晚輩為你引路。”


    正欲舉步,孰料聶人王道:“不用了!我已可感到他在哪!”


    言畢身化一道雄猛罡風平地躍起,直衝佛頂而去。


    佛膝之上,如今僅餘聶風與斷浪兩個小孩,聶風緊緊目送老父逐漸消失的背影,雙眉皺得差點便要連成一線,宛如一別將成永訣。


    斷浪僅得八歲,稚氣未除,見聶風如此憂心耿耿,頑皮念頭又再湧起,想:“他輕功雖佳,卻並不代表武功也同樣高啊!好!先讓我試你一試。”


    一念及此,斷浪信手撿起地上一根長逾兩尺的枯枝,躡手躡足,悄悄溜到聶風身後半丈之內,正要舉起枯枝向其背門鞭下,心忖聶風縱然不濟中招,也是背痛而已。


    殊不知還未鞭下,聶風頭不回,身未動,突然道:“你這招‘白鷺長鳴’本屬好招,可惜你下盤虛浮,氣息濁而不純,握劍無力,坎、肩井、曲池三大穴乃重大破綻。”


    斷浪當場一愕,道:“哇,你看也沒看我一眼,怎麽……知道的?”


    聶風淡淡道:“聽出來的。”


    斷浪大奇道:“什麽?聽…聽出來的?這是什麽蓋世神功?”


    聶風緩緩回過頭來,凝眸瞧著斷浪,溫然一笑,道:“這並不是什麽蓋世武功,僅是自我三歲起便開始研習的冰心訣,有雲: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斷浪瞧見一直憂悒的聶風此刻居然微笑,自己也不禁地笑起來,道:“哈!心若冰清,天塌不驚!這可神奇了,既非武功卻又神妙如此,好莫測高深啊!”


    至此,兩個小孩這一笑,距離頓時拉近。


    聶風很是高興,因他忽然發覺過去數年自己從未一笑,今日竟爾又再次笑了起來,可能是給斷浪逗樂了,也可能是因為斷浪同屬小孩,較易溝通吧?


    就在此時,聶風臉色陡地一變。


    他感到四周彌漫著一股很奇怪的感覺。


    這般感覺是……


    世間萬物,總會使人產生不同的感覺。


    譬如雪,給人的感覺是冰凍;火,給人的感覺是灼熱,野獸,給人的感覺是凶猛。


    推而及人,才子,給人的感覺是溫文;而霸王,給人的感覺是暴戾!


    然而無論是何感覺,皆不及此刻彌漫於聶風四周的那股感覺複雜。


    那是一股既孤獨又心有牽掛的感覺。


    這般感覺似乎是心被封在厚厚的堅冰裏的感覺,但此時這顆心又仿佛想起了什麽令它感覺溫暖的事,於是既孤獨,又心有牽掛,十分矛盾。


    出奇地,聶風被這股矛盾的感覺深深吸引,他連忙收攝心神,逕使“冰心訣”靜心感應,終於發現這股感覺的出處——原來是在佛膝之下!


    他迅速走近佛膝邊往下一望,赫然看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正立在佛足之上,翹首仰望這座高高在上的樂山大佛。


    那少年一身黑衣如墨,一雙橫冷的一字眉剛強中隱帶憂鬱,麵似寒冰,可偏偏雙目深處卻露出一股淡淡的溫暖之意,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那少年本專注看著樂山大佛,然而也察覺有人在看自己,遂斜眼向聶風那方向望去。


    僅此一眼,聶風不禁渾身一震。


    這黑衣少年眼中的冷意,令他遍體生寒,之前少年眼中的暖意一點兒也沒分給聶風,在看向聶風的一瞬就凝成了堅冰。


    幸而這少年目光中除了奇冷,倒也沒有什麽,他看來對聶風並無敵意。


    但是在兩大絕世高手生死決戰前,此時此地,居然出現一個如斯獨特的少年,三者表麵看來雖是風馬牛不相及,聶風內心卻泛起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似是有什麽事要發生……


    正自忐忑,忽聞身後的斷浪道:“聶風,你在看什麽?”


    聶風回頭,一笑,答:“沒什麽,我隻是看見一名少年站在大佛腳上而已。”說著朝大佛腳上一指,卻立刻為之一驚。


    隻見大佛腳上赫然空空如也,杳無一人,適才的黑衣少年早已不知所蹤。


    “什麽少年呀?一個人也沒有,聶風,你一定活見鬼了!”


    鬼?


    聶風更是不安,大佛足距最近的涼亭和隱蔽處少說也有廿丈之遙,他剛才隻是回首答了斷浪一句話,那黑衣少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倘若他並非鬼魅,那身法與輕功之高,絕不會較自己遜色。


    但聶風肯定他絕不是鬼,因為適才從那少年身上散發的感覺異常真實。


    聶風不禁有些惘然。


    聶風又怎麽會想到,這便是命運的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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