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失力從崖頂墜落,步驚雲立刻凝神提氣,盡量穩定自己的內息;眨眼間就向下掉落了百餘米,步驚雲倏爾出掌斜向下不斷擊打崖壁的山石,一點一點地使下墜的速度減慢下來。


    也不過片刻光景步驚雲就已能清楚地看到崖下的景況了,這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深山樹林。此時步驚雲下墜的速度依舊不慢,他驟而以腿蹬實山壁,“轟”地一聲,步驚雲隻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腿上經絡骨骼呐喊的聲音,疼痛得有些麻木;一蹬之後步驚雲淩空翻起,下一瞬就下落進了柔韌的枝椏中,不停地借力後,終於是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帶起一陣碎葉的風旋。


    步驚雲扶著樹幹立定半晌,方才緩和了胸腹中洶湧奔流的氣血;抬手拭去唇角溢出的鮮血,微微仰頭,透過層層的枝葉看上去,有碎金般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出一雙深幽純粹的眼眸。


    以步驚雲現在的實力,隻是硬接下帝釋天的一片掌風已然受了不輕的內傷;但總算也是難得的體驗,使他自身的境界似乎又上提了幾分。最重要的是,能幫到師父,受點兒傷又算得了什麽呢?


    步驚雲調運內力穩住了傷勢,環顧周圍茫茫的樹林,心裏忽而有種空空的感覺。他想了想,終於還是邁步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步驚雲能感覺到,那個戴麵具的自稱帝釋天的人功力在師父之上,然而他卻有一種很篤定的預感,似乎……那帝釋天並沒有半分想要拚命的意願;所以步驚雲相信,隻要師父沒有受傷,以師父的心機實力,要全身而退並不太難。於是心裏,也就輕鬆了幾分。


    緩緩地行在林中,步驚雲當務之急是找到這山林的出處,隻要能到達城鎮裏,自然就能找到回天下會的道路——如今,整個神州都分明已經納入天下會的掌控之中了。


    步驚雲要自己找到回去的路,因為他知道……師父大概是不會來找自己的。如今無雙城剛破,師父要處理的事務何其多——步驚雲十分了解師父,這種了解,甚至於超乎了淩傲天自己的想象——正因為了解,所以知道,師父不會為了他一個人,而放下一座城。


    之前的七餘年,再加上這將近兩年來的日夜相處,步驚雲其實十分清楚——這彼此之間真心的分量並不是對等的。


    如今連獨孤一方也死了,步驚雲心中的枷鎖已然半分不剩;於是他不需要再有丁點兒猶疑顧慮,這一整顆心,都可以隻想著一個人,一件事。


    步驚雲的心裏不需要再裝下其他的人和事;可是淩傲天的心裏卻裝了太多的人和事——這一切,步驚雲自然是清楚地知道的——師父的心裏,裝著整個天下;還有女兒,有其他的弟子,有無數的屬下,那麽分薄到步驚雲這裏,究竟還剩下幾分真心呢?


    步驚雲並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在意,隻是……不想去計較太多。隻要有一絲的真心在,他就願意付出全部去追尋;隻要那人心中,尚且有他的位置,那麽他就願意跟在那人身後,靜靜等待。


    步驚雲最擅長的事,莫過於等待。步驚雲最珍貴的品質,莫過於執著。


    師父想要這個天下,那麽步驚雲願意去殺盡一切阻礙了師父天下大業的人;隻要跟著他,幫他,信他,愛他,那便已經足夠。


    這個天煞孤星的唯一變數,步驚雲願意用一生去追尋。


    師父的心裏裝著太多的人和事,不過那並無甚所謂——天下滄海桑田,終究是變幻莫測的,相較之下,人心則更為難測——於是師父心裏的那些人和事,終究會改變,終究會離去,終究會消散而不留一絲痕跡。唯有步驚雲,願意總是跟在師父身後,在他一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做他心裏,唯一不會改變的那部分。步驚雲願意相信,終有一日,師父能在大浪淘盡時光的黃沙後,看見那唯一留下的,永恒不變的,如真金一般純淨的真心。


    斑斑駁駁的樹影灑落在步驚雲的身上,隻映出朦朧不清的身影和麵容,唯有那一雙純粹的明亮的眼睛,剝去了無數晦澀難懂的心思,餘下的,隻有堅定。


    沿著一個方向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豔陽斜指,紅霞初上時,忽而有遙遠處斷斷續續的山野小調傳來——步驚雲心下一定,隻要有人,就不怕找不到出山的路了。其實如若不是步驚雲如今受了內傷,他完全可以施展輕功在樹梢上奔行尋找方向,那必然容易很多;不過總算還是找到了人煙,事實上步驚雲也畢竟是個凡人,如今也確實需要休整了。


    步驚雲朝那個方向走去,除了越來越清晰的清脆婉轉的小調,還有汩汩的溪水流動的聲音傳來,步驚雲猜想這大概會是一個山林中的偏僻小村莊。


    層層的林木之後,是一個身著粉色衣裙,梳著兩個長長發辮的十六七歲的少女。她邊哼著歌邊在溪水中洗著幾把山林中的野菜,小巧的瓜子臉上不施脂粉,卻是一派天然清秀的可人模樣;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在溪水中夕陽的碎光照映下,泛著清澈璀璨的光芒;淡粉色瑩潤的唇中不斷溢出清脆婉轉的山間小調,給這寂靜的山林也添了幾分活潑的暖色。


    直到步驚雲故意放重腳步走到那女孩子身後幾步遠處,那女孩子才恍然發覺尚且有旁人在此,帶著點兒驚訝地轉過身來——乍一看去,倒是直接就被震住了。


    那是一個一身黑衣的青年,刀削雪刻般的五官,劍眉斜飛入鬢,雙目朗若寒星;盡管身上的黑衣上有多處被劃破的痕跡,眉目間也難掩幾分風塵仆仆的倦色——然而這偏偏反倒給這青年添了幾分煙火人氣,不複有乍眼看過去時那麽明顯的生人勿近的氣質了——山野之中,又何曾見過有著這般風度氣質的男子?


    那女孩子細細地打量了步驚雲一番,大大的眼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不過很快,女孩子也反應過來自己的目光似是太直白了,連忙微微低頭偏了目光,臉頰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紅色。心跳忽然就那麽快了幾分——這樣的男子,隻一眼,就讓心裏生出了不自主的悸動和期待。


    步驚雲見這女孩子久久不說話,於是淡淡地開口問道:“這裏是何地何處?”


    那女孩子呆怔了片刻,訥訥地說道:“是我家附近……”


    步驚雲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附近最近的城鎮,如何去?”


    那女孩子“呀”了一聲,微微一笑,大大的眼睛就眯成了兩個小月牙,臉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十分單純可人的樣子;隻聽她黃鶯一般的聲音清脆地說道:“原來你是迷路了呀,離這裏最近的城鎮都好遠的,要翻過好幾座山呢,現在就快要吃晚飯了,不如先去我家裏吃飯吧?”


    步驚雲稍有些猶豫,不過他也確實是有些累了,終於是點了點頭。


    步驚雲並非沒有防備,隻是他很輕易地看出這女孩子完全不會功夫,眼神透徹明亮,倒也沒有什麽暗藏的心思;在這個渺無人煙的山林裏,總算看到一個人了,步驚雲的心情還算是不錯的。


    於是那女孩子雀躍地在前麵帶路,步驚雲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也許是這女孩子平日裏也很少能找到人和她說話的緣故吧,一路上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笑嗬嗬地說著家裏有兩個人,她和爹爹一起住,平日裏也沒見過多少外人,每過一個月才到村鎮裏補充一下家用品;步驚雲默默地聽著,始終隻是一言不發。


    穿過濃密樹林的邊緣,以步驚雲的目力很清晰地看到稀疏的林木中間的幾間茅草屋,想來這就是那女孩子的家了。原來這裏不是步驚雲所想的小村莊,而是隻有這父女二人居住——步驚雲心底裏有些疑惑,若是沒有特殊的原因,常人必不會遠離人煙獨居的。但是步驚雲是不會問出口的,他隻是默默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臨近屋子,女孩子反而走得慢了些,她低著頭揉揉衣角,低聲地說道:“那個……我叫做於楚楚……你的名字……呢?”


    “……步驚雲。”


    於是夕陽掩進了重重的山後,女孩子的耳尖也被那最後的夕陽映得有些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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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傲天輕飄飄地如一片葉子一般穿過層層雲霧,濃厚的天地元氣繞在周身;呼呼的風掀起了寬大的袖口和袍角,衣袍上金色的龍紋在夕陽的光芒掩映下泛出奪目的光輝;九龍禦冠下的長及腰間的青絲亦隨風蕩起,紛飛如仙。


    黑色的金龍紋蟒皮靴輕輕地點在樹梢之上,下一刻,淩傲天便已經不帶起一絲煙火氣地落在了地上。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山後,夜色翩然而來,樹林中的沙沙聲使這方天地更顯靜謐。


    淩傲天凝神感應片刻,便已捕捉到了那絲熟悉的氣息。順著那氣息的方向,淩傲天驟然化影而去,不曾驚起半片落葉抑或一隻飛鳥。


    溪水延綿而去,叮咚潺潺;林木稀疏處,幾間小小的茅草屋中有著燭火搖曳的溫馨氣氛。


    ——“小兄弟,來嚐嚐這山裏的野味,可不要嫌棄才好。”


    ——“步大哥,這個野生鷓鴣的味道可不錯了,你嚐嚐看。”


    ——“楚楚你這個丫頭,怎麽隻顧著你步大哥,也不給你爹夾菜?”


    ——“爹……”


    楚楚……嗎?


    淩傲天扯了扯嘴角,眼神深邃,目光中有著難以描述的複雜神思——步驚雲的命定紅顏,還真是……有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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