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裏,侍女抱著的小殿下被驚嚇得不停啜泣。伊澤走過去,把她接了過來,抱在胸前議事,小女孩奇異地停下了哭泣,緊緊地把臉埋在了伊澤被血染紅的胸膛裏。


    ——哪怕伊澤渾身是血,但在小女孩心裏,他才是那個值得深深信賴的人。


    時間慢慢走到了黎明前夕,遠處爆發了劇烈的爆炸,有人渾身是血地衝進來,驚慌道:“殿下,它們來了!往這邊來了!四麵八方,全部都是蟲子!”


    “冷靜點,來了多少?”


    “全部……全部都是,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樣,密密麻麻的,數不清了……起碼有上億隻……我們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隻剩下了不到三萬人還有力氣戰鬥。死去的烈士……大部分都開膛破肚,完好的屍身都被抓走了。”來者哭著說。


    絕望籠罩在每個人的臉上,那是一種死亡來臨前的灰白氣息。


    “向聯邦求助了沒有?!為什麽沒有回音?!”


    “這次的突擊來得太突然了,我們發送第一波求救的時候,聯邦的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聽說聯邦今天清晨終於通過了聯合出兵的決議,援軍三個小時前就出發了!”


    “媽的,現在才來有什麽用,來收屍嗎?!三個小時前才出發,來到這裏,最少都要幾天時間!我們還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別這麽說,這次的對手太棘手了,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生物,我們的機甲對它們根本沒有什麽殺傷力,就跟撓癢癢一樣。聯合軍這次,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來的。”


    “誰會想到,才三天時間……才三天時間啊,我們根本是節節潰敗。那些蟲子光是數量就能把我們碾壓死了,太可怕了,都是瞬間湧入的!”


    是的,才三天的時間。三天前的誰會猜到,現在的家園會變成煉獄一樣。


    有人開始規勸:“伊澤陛下,請您趕快離開這裏!隻有您離開了,我們的星球才有希望啊!”


    伊澤沉吟不語。


    窗邊的人恐懼而崩潰地大喊:“沒時間了,最多還有二十分鍾,蟲子就要湧到這裏了!”


    伊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了看懷裏的妹妹,仿佛做出了一個決定。命人從冷凝的冰櫃裏拿出針管,伊澤把小女孩放下,任人把針管紮進她細瘦的手臂中。青色的針液瞬間沒入了她的血管中,如同江流匯入湖海,蔓延至四肢百骸。劇痛使得小女孩哇哇大哭起來,緊緊地扒著伊澤的袖子。


    平時格外疼愛她的伊澤,今天卻狠心地讓針劑繼續打入。然後,伊澤把小女孩放進了生物艙裏麵。那是一個形似橢圓形,下方有三個火箭推動器的全密閉艙室。當生物艙關閉的時候,裏麵坐著的人會進入休眠狀態,直到有人用密碼把生物艙打開。當然了,如果生物艙完全失去了能量,就會自動解鎖,那時候,無論是誰都能輕易打開。然而,裏麵的人在艙門打開前,是不會變老的,身體一切機能完全靜止。而生物艙的能量能延續長達好幾十年的時間,期間無論掉落到什麽地方,都能好好生存著。


    設定好飛行的路徑和目的地——地球,伊澤給小女孩綁好了安全帶,然後凝視著她,緩緩地合上了蓋子。哢噠一聲,一經落鎖,就再也不能打開了。如果強製用密碼解開,這個生物艙將不能再重複使用。


    意識到了這也許是別離,小女孩瘋狂拍擊玻璃,想回到伊澤身邊。


    蓋子隔絕了所有的聲音,伊澤彎腰,把手按在玻璃上,凝視著她一會兒,終於閉了閉眼,起身按了旁邊的按鈕,玻璃蓋子瞬間變成了茶色。休眠係統正式啟動。


    “陛下,你怎麽可以把唯一的生物艙給公主!”


    “是啊,陛下,離開的人應該是您!您是我們純血統的皇族啊!”


    “沒錯,陛下,公主隻是個混血啊!”


    伊澤大步離開,喝道:“閉嘴,別說傻話了!正因為我是皇族,我絕不會背棄我的臣民。我會為了我的人民,奮戰到最後一刻——至死方休!”


    絕望會激發人最後、最深的鬥誌,哪怕是背水一戰,哪怕知道天亮後,這裏的一切都會泯滅為塵——


    “這群可惡的蟲子,居然如此羞辱我們!我和它們拚了!”


    “媽的,克萊西林,快跟我去清點武器,我這個老骨頭今天也要親自上場!”


    “對,我要和我的好搭檔們,去會一會那幫蟲子!”


    ……


    遠方的山巒顯露出一線晨曦,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蜂擁而至的蟲子如黑色的浪潮,叫聲刺耳,嗅著那美味的強大精神力的氣味,從四麵八方圍攻著最後的至高點——伊澤所在的地方。


    伊澤的披風獵獵作響,鮮血凝固在額角,仿佛也染紅了他的瞳孔。


    城市在一點點被攻陷、被湮沒,死傷無數。所有能站起來的人——包括他,都在為了尊嚴和背後的親人、從小生長的母星浴血奮戰,至死方休。


    在那之後,他就將伴隨著他的母星——在黑夜裏永遠沉睡。


    在不為人知的航線上,一個小小的生物艙被彈出了軍部,火箭推動器噴出絢麗的火焰,送沉睡的她離開了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突破了大氣層,離開了滿目蒼夷的迪唯亞星球,駛向了茫茫的宇宙。


    程遙猶如一個被綁在生物艙上的透明旁觀者,哪怕想留在迪唯亞星看看,也隻能徒勞地看著迪唯亞星遠去,被生物艙拉扯著離開。


    漆黑的宇宙,沉寂的時空。


    就像夢境一樣,她跨坐在了生物艙上麵。生物艙徐徐飛過了萬丈銀河天塹,擦過了璀璨的行星,躲開了衝撞而來的隕石,不曾停歇,飛向新生的未來。茶色單向保護蓋外的星光從艙內女孩的臉上掠過,光暈漸染,不知什麽時候,女孩銀紫色的發絲,已經褪去了所有動人的光澤,變為了子夜一樣的黑色,臉部的五官也在悄悄發生改變,如同魔法一樣,基因鑰匙的改變,讓記憶沉睡,外貌也瞬間平庸了許多。本來四歲左右的外表,也縮水了,變成了一兩歲左右的模樣,更貼近於一個地球人的樣子。


    1月3日,13:59,生物艙打開了第一個跳躍的蟲洞。


    全速飛向撕裂的蟲洞的那短短的十幾秒裏,遙遠的後方忽然傳來了一陣幾乎要毀滅天地的爆響。


    程遙驚愕地轉頭——就在她眼前,迪唯亞星在萬丈火光中碎裂成無數片,扭曲了時空,形成了絢麗的光柱,猶如一場最盛大的魔法。震撼的熱力和能量仿佛撲麵而來,程遙眼睛刺痛,酸脹得流出了熱淚,忍不住用手擋住了刺眼的火光。


    ——1月3日,14:00,迪唯亞星球爆炸。


    在碎片與餘威波及到這一帶的前一刻,生物艙成功飛入蟲洞,蟲洞迅速收攏起來,化為無形。


    她跟著生物艙飄蕩在宇宙中,不知道過了多久,生物艙飛入了一顆枯黃色星球的大氣層,最終降落在了一片荒原上。


    接下來的畫麵仿佛調了快進一樣,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輪番交替,大型野生動物來光顧過,也有人類經過想要拆卸開來,始終沒有辦法把堅固的生物艙打開。


    宇宙萬神曆1053年冬天,生物艙的能量耗光了,門鎖自動解開。此時的生物艙,已經沒有原來嶄新的樣子了。鏽跡斑斑,被野草覆蓋著,誰也沒猜到它竟然來自於一個寫在教科書裏、差不多八十年前就滅亡了的星球。


    一個男人駕駛著懸浮車從大路上經過,形貌來看,正是年輕的程父。經過某處時,忽然聽見有孩子的哭聲。他撥開了一人高的草叢,最終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前所未見的生物艙麵前。


    試探著打開了門,程父從裏麵抱出了一個黑發黑眼的小女孩——一個一兩歲左右、亞裔麵孔的女孩。她的手心緊緊地捏著什麽,程父掰開了來看,那是一片薄薄的葉片,用聯邦語寫著一個字——遙。


    遙,廣袤,自由,無拘無束。


    程父琢磨了一下,皺了皺眉,說:“那好吧。以後,你就叫——程遙吧。”


    ——以後,你就叫程遙吧。


    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遺失的一切全部歸位,遺忘的都記起來了。斷裂的記憶得到了銜接,空白的過去也填補上了色彩。


    程遙驚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sui227星球裏,臥室的天花板。


    她深深地喘息了兩下,眼眶濕潤,依然沉浸在那股悲傷的情緒裏,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遙殿下,您醒了。您已經睡了兩天一夜了。”


    身旁,一個銀紫色長發的人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


    程遙緩緩轉頭,直直地看向伊澤,眼睛一眨不眨。


    一下子從夢裏回到現實,身邊的人卻沒變。縱然一直清醒,現在也難免會有些糊塗了。等回過神來,程遙猛地坐起來,眼眶倏地變紅,撲過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伊澤的身體,嗚咽道:“哥哥……哥哥!”


    跨越了這麽多的時間和空間,陰差陽錯之下,她竟然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家人……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她發誓一定會好好珍惜他……


    然而,頭頂上方的伊澤,卻靜靜地看著程遙,說:“遙殿下,我很高興您記起了所有的事情。但是,很抱歉,您認錯人了,我並不是伊澤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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