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映著翩躚掙紮的神色,西門吹雪幽深的眸底如暴風雨前的海麵,看似平靜無波,卻有風暴在逐漸醞釀。左腕忽然一痛,翩躚低垂著的眼睫好似受驚的蝴蝶般振翅微揚,卻恰好陷進了那兩潭深水之中。男人壓抑著的怒氣和不滿隨著逐漸傾斜下來的挺拔身軀步步逼近,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之下,原本理所當然的距離讓翩躚愣是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之下伸出去推拒的右手也被扣住壓製在床沿。


    直到翩躚已經呆滯地開始想為什麽同樣是薄唇,看到宮九她隻覺得那人薄情寡義需要處處提防,而看到眼前的男人她卻覺得賞心悅目的時候,西門吹雪終於停止了俯下身的動作,雙手鎖著翩躚的皓腕撐在兩邊,一字一頓,帶著深沉的歎息,“為何不願信我?”


    明明依舊是清冷的聲音,明明是帶著寒霜的薄怒麵容,然而伴隨著耳邊溫熱的吐息,卻好像燭火一般把翩躚裸/露出來的肌膚盡數染上緋色。下意識扭動了一下身軀,卻被男人炯炯的目光擒住,纖細的脖頸追隨著西門吹雪的目光抬起,如同被什麽蠱惑了一般,翩躚放棄了思考,喃喃道,“我沒有,我,我不知道。”


    話剛說出口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措,翩躚閉上了眼睛大義凜然地準備迎接男人積蓄已久的怒氣,卻不料聽到了一聲沉悶的低笑。原本被牢牢禁錮住的左手忽然得到了自由,立刻下意識地抬起,正好攀住了男人掩住笑意的衣袖,倒像是貓兒在撒嬌一般。


    “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你我本為一體,你若是不知,便應聽我吩咐。既無不願,亦無不可,那日後便不得故意瞞我,亦不得擅自陷入險境。否則,家法處置。”說到最後四個字時,西門吹雪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身下的少女,如願以償地收獲到了瑟縮和畏懼的神情,沒有再繼續緊逼下去,起身放下了翩躚床邊的帷幔。


    總覺得哪裏不對的翩躚抱著懷裏軟軟的被子翻滾了一圈,恰好看到飄渺的白色人影在帶上門之前又往這裏淡淡地瞥了一眼,剛要閉上眼睛裝死,就聽到輕飄飄的一句傳來,“今日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日再隨我練劍。”


    從家法處置四個字裏掙脫出來,思維終於開始回籠的少女坐起身來正要揉揉額角,忽然眼前又閃過了你我一體四字大殺器,剛剛接上的弦再次崩斷,直挺挺地一頭栽回了榻間。


    一定是錯覺吧,剛才一定是因為太過心虛幻聽了吧,還有臉頰上忽然很燙什麽的,一定是午後陽光太曬了導致的吧,翩躚閉上眼睛默默自我催眠。那些奇怪的詞句才不可能是某個除了劍道什麽都不知道,連人情世故都懶得去管的男人說的呢,雖然他好像也不是不會說花言巧語的樣子……


    騙誰啊,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雀躍,他發現你被人帶走的時候,你沒有很開心嗎?他擋在你麵前說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情的時候,你沒有覺得心底有暖意流過嗎?他一點點離你越來越近的時候,帷幔重重兼之男人的身影擋住了所有的光線,哪裏來的陽光能曬紅雙頰?甚至聽到家法處置的時候,那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字,也讓眼角不由得酸澀了起來。


    原來,已經不僅僅是依賴了嗎?原來,已經不僅僅是習慣了嗎?下意識地蜷起身子,翩躚淡淡苦笑,是什麽時候不再把那個孤傲如梅的男子僅僅當作主人的呢,是被獨孤一鶴那一劍的寒光刺痛不由自主地掙脫了控製的時候,讓自己也失去了控製,還是在集市上青色的劍穗細細密密地拴住玉蝴蝶的時候,也拴住了顛沛流離的異世之蝶?抑或是在精致的畫舫上,沒有來由的因為那群根本沒有被理會的脂粉別扭的時候,就已經動了某些心思了吧。


    隻不過,低垂下來的睫毛遮住了翩躚眼中複雜的神色,哪怕是下意識,也會告訴自己,那是不應該有的心思呢,否則又怎麽會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也是會動綺思的呢,還是對那麽一個不染凡塵,冰冷寂寞的男人。


    午夜夢回,不是沒有想過有一天親手殺了仇人之後,如果還有以後的話,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就這麽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或許有一天,那個曾經最了解自己的男人會找上門來,也不過是一個人變成兩個人而已。畢竟,當一個人已經通過深度催眠挖掘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思緒的時候,隻要還是人,就隻會把這個人當做家人而不是情人了。


    所以,這才是潛意識中一定要瞞住西門吹雪自己另外一麵的原因嗎?纖細的手指陷入鬆軟的被褥中緊緊擰成一個結,青色的筋絡從玉版紙一般的肌膚上浮現出來,好似幹枯的墨汁潑上,映著被帷幔重重遮擋的些許微光下翩躚青白莫辨的麵色,幽昧中帶著淡淡的哀傷。


    或許是失去得太早太多的緣故,翩躚對於已經擁有的總是分外珍惜,對於還沒有得到的卻時常心存疑慮,能在一切落幕之前似是而非地對某人許下承諾未必不是覺得難得能有一個相處多年彼此都覺得可以接受而且還一直是對方主動不願意就此徹底失去的人,而西門吹雪顯然不是一個會輕易動心的男人。


    他不是不會笑,也不是不會調情,隻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罷了。他可以有妻子,也可以有孩子,有朋友,隻是陸小鳳請他幫忙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覺得追殺陸小鳳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為了葉孤城,兒女私情又何嚐不是可以放棄的東西,有哪一個丈夫會不介意給自己的妻子添上紅杏出牆的汙名?就連看似處處讓他讓步的自己,憑借的恐怕也不過是劍靈的身份罷了。


    沒有人的時候,翩躚總是會想,那冰冷的目光下流淌著的柔和,到底投向的是自己還是那把自己曾經寄身著的烏鞘長劍,那一句句讓她不由自主陷下去的深情話語,是對著虛無縹緲的劍道還是承載著更進一步的道路的自己。情感上,她可以飛蛾撲火般沉溺於美好的夢境,但是理智上,有哪一個女孩兒會覺得那樣的男人會耽於兒女私情?


    更何況,如果西門吹雪真的是一個為了愛情――姑且稱之為愛情吧――可以放棄一生追求的男人,翩躚歪頭想象了一下那種情形,隻覺得渾身發冷。不再那麽超脫塵世繁華,把全部心神奉獻給劍道的西門吹雪,也就不是當初讓翩躚覺得契合,為之心動的男人了。


    所以,就這樣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翩躚小小伸了個懶腰,攏過被子重新安穩躺好。就算男人現在天天逼著自己回到劍裏又怎麽樣呢,當初要不是心神沉浸在男人的劍意之中,未必會有現在的這份契合,而男人的每一次揮劍又何嚐不是兩個人之間的心意交融?莊生夢蝶,是邪非邪?


    不管他在乎的是劍抑或是人,本質上都是我不是嗎?想通了這一處關節,第二處屏障便順其自然地薄弱了下去。一個自我到甚至有些任性妄為的男人,會在乎翩躚其實不是那麽的純白無瑕嗎?顯然不會。劍者,凶器也,在西門吹雪看來,最美的絕不是嬌弱無依,入手即化的雪花,而是綻放在劍光下豔麗的血花。是非曲直,存乎一心,若是翩躚沒有殺伐決斷任憑一心的性子,才會讓他覺得不適。


    破開了纏繞心頭許久的迷障,翩躚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而一牆之隔的房間裏,順著劍身緩緩滑動的絲帕忽然一滯,又繼續慢條斯理地擦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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