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更何況是個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可我召集的都是些毛沒長全的大孩子,最小的那個使勁把淌到嘴角的鼻涕嗅回去,挺直腰杆想要裝出成熟的模樣;騎士們把我放在地上,動作依舊輕手輕腳的恭敬,臉色卻不那麽好看,他們認為公爵大人選擇信賴農家小子的行為相當荒唐。


    我試探著站起身,尾椎好像也不怎麽疼了,一隻胳膊搭住叫比爾斯少年的肩膀,另一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尋找到阿杜因的身影,指著處於重重保護中的偽王附在農家小子耳邊說道:“看見那個人了嗎?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那個,他就是行動的目標。你們分散開快速飛奔過去,在一定的距離內敵人騎士不會注意,等接近到足夠的攻擊距離,你們就可以使出最拿手的絕活,瞄準戰馬的眼睛狠狠射擊,盡可能激怒敵人讓他們忘記保護職責去追趕你們,剩下的事情相當簡單,就隻剩下逃命了,有多快跑多快,用上四個蹄子都沒人管你,隻要逃得掉……”


    比爾斯的腦瓜比較靈光,連個神都沒閃便自信滿滿的點頭,爽朗陽光的笑容似乎能將陰霧霾霾的天空照亮:“就算懸崖上的岩羊也沒有比爾斯跑得快,那些笨拙騎士駕馭的戰馬更別提了,不用擔心,大人。”說完,他意識到自己失言,鬼靈精怪的吐了吐舌頭,避開騎士們要殺人的眼神。


    “願上帝保佑你,比爾斯,拿上這個。”我取下腰帶別著的匕首,少年誠惶誠恐的遲遲不敢接過,手柄上鑲著的寶石對個銀幣都沒見過的農家小子而言太過貴重,足夠換得全家人幾年的口糧,“它能在危險的時候保護你,瞧這深凹的血槽,可是鐵錘喬爾的傑作……一定要活著回來!”


    比爾斯感動的點點頭。淚水直在他眼眶裏打轉,含在睫毛上遲遲不肯落下,他把匕首往懷裏一揣,便招呼自己的小夥伴出發了,一行十幾個高矮不齊的少年,帶著不服輸的幹勁和夢想,踏上可能荊棘遍野的征程,卻沒有一個想過要退縮。這熱血的場麵燃燒了每個人的鬥誌,向來視榮譽為生命的騎士也不例外,他們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知道我接下來會有新的命令布置。


    “這幫巴塞爾少年幫你們引開防守。相信不用我再囉嗦什麽了吧?到時候還有幾名護衛咱四個人就得幹掉多少。敵人的側後方有片矮樹林。正好提供給我們隱蔽的地方,雖然離得有些遠,大概……呃,兩百步?”我眯起一隻眼睛。伸出大拇指裝模做樣的瞄著,“好了,咱們跟緊點,上吧!”


    都說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全身血液都集中於大腦的某一主要功能區,以至於感知疼痛的區域因供血不足而令痛感減半甚至更小,被人險些踢斷的尾椎骨默默的服從人體生理規律,沒在急速狂奔中添亂,恍惚讓我以為那聲“哢嚓”的脆響不過是小毛病,“當年那個生龍活虎的‘好戰的獅子’又回來了!”用這樣不切實際的虛妄幻想給自己打著氣。我感覺自己的奔跑速度又快了。


    此刻的我們好像蟄伏的獵人,躡手躡腳慢慢接近盯梢已久的獵物,而比爾斯那群少年……則是散發芬香的肉餌,引開攻擊性強的雄性,暴露出易於得手的雌性和幼崽。平日打獵的理論被一一施展於實踐,怪不得遊牧民族都熱衷於全民出動的圍獵,這是在用遊戲的方式鍛煉戰士,起到寓教於樂的效果。


    我匍匐著躲在一叢灌木後麵,扒開它嫩葉肆生的枝條往外看,視野相當開闊,阿杜因和他的護衛們騎著馬就停在地勢稍低的土坡上,距我們藏身的樹叢最多不過三百步,這段距離,將決定所有人的生死。


    “這可比預想的要遠啊。”我嘖嘖的努著嘴,抱怨運氣的不眷顧,湊上來的騎士斂氣吞聲的趴在一旁,右手神經質的敲著劍柄,好像某種不知名小蟲有節奏的鳴叫,倒掩蓋了眾人心中的不安,“一會巴塞爾的小孩子們引開騎馬的護衛,你們兩個先上,試試那幾個敵人的成色;我領著他倆趁機繞到後麵,爭取把偽王從馬上拖下來,記住,就算計劃失敗,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阿杜因逃走,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擊殺!這是取勝的唯一希望,上帝隻會給我們一次機會!”


    相互搏鬥的人縫中冒出一個小小的影子,然後不遠處又出現第二個,他們的單薄身子靈活的在擁擠的戰場上閃轉騰挪,對滿地的殘肢斷臂和觸目驚心的屍骸熟視無睹,如果不是天生擁有一顆鎮靜的大心髒,那他們肯定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殘忍的戰爭了,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有些小看中世紀條件下長大的孩子特殊的生存技能了——無論任何環境,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們必能緊緊抓住而後生。


    敵人的騎士注意到了行蹤異常的少年,最靠外的兩騎搖頭晃腦的交流幾句,得到主人的許可後立即催動坐騎,長劍出鞘的幹淨利落,一看便是刀頭舔血的練家子;比爾斯他們也發現自己讓人盯上,反倒不慌不忙“嗖”得一聲炸向四麵八方,隱沒於來往廝殺的人群中,再找不見蹤跡。


    “有兩下子啊……”我話音剛落,其中一匹戰馬毫無預兆的揚著蹄子人立而起,悲哀嘶鳴的尾音夾雜驚恐和掙紮,後蹄顫巍巍地無力支撐,終於連人帶馬摔進泥裏,蓬頭垢麵的比爾斯不知道從哪個地縫裏突然蹦出來,攥著我給他的匕首,照騎士的眼窩全力刺入——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傳說中不可戰勝的騎士徒勞的捂著臉頰發出瀕死的駭人嚎叫,而收割他性命的,卻是平日裏連正眼都不會瞧的窮孩子,上帝在這種時刻充分顯示出對每個生命的公平,或者說無情的玩弄。


    另一匹戰馬完全嚇傻了,神經質的撂著蹶子,背上的騎士竭力想控製住坐騎的躁動,正好給了比爾斯偷襲的空子,等回過神來為時已晚,掌握不了平衡的他讓個毛頭小子劈手奪走長劍,然後眼睜睜的看著這柄隨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一點點切入後腰的鎖甲……他滿含憤怒的扯著凶手的頭發和耳朵,撕得對方也鮮血直流,兩個人誰也不讓誰的僵持著,直到騎士驚訝的看到喉嚨“長”出血洞!


    阿杜因的護衛們沸騰了,衝天的怨懟匯成數不清的無形羽箭,狠狠地射向正在滿地打滾的比爾斯——他雙手按著的地方已然不見了那隻漂亮的耳朵!四五個小夥伴圍在旁邊束手無措,都不敢碰這個扭曲尖叫的少年。


    但敵人決不理睬對手會不會站起來同自己堂堂正正的戰鬥,他們需要的隻是傾瀉驕傲受辱和戰友慘死所造成的出離憤怒,沒錯,這憤怒足以撕碎最堅固的鎧甲,融化阿爾卑斯山巔千年不消的皚皚白雪!


    “該咱們出馬了!”我使個眼色示意埋伏在右邊的兩名騎士準備行動,他倆心領神會的弓著身子,好像兩支離弦的箭,矯健的動作又似兩頭鎖定目標的花豹,眨眼間便縮短了同敵人的距離。可惜剩下那幾個保護阿杜因的衛士更加警覺,騎士還是在一百多步外被發現了,兩個衛士驅馬迎向他們,暗箭變成明槍,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我目不轉睛的盯住裹成個粽子的阿杜因,後者蒙著薩拉森風味濃重的長頭巾,露出散發著懾人光芒的鷹眼,他心事重重的掃過我們藏身的灌木叢,似乎覺察出什麽猛地定格,心虛的我愈發壓迫的約束著繃成直線的身子,恨不得縮成一粒微塵。“不好,他要跑!”偽王的眼神隻在我們的方向停留片刻,下一秒就從靜若處子的狀態切換到動若脫兔的緊張,也不管不顧自己的隨從,撥轉馬頭躥了出去。


    “追!”隻來得及蹦出這個簡單的詞匯,兩邊的騎士沒幾步便超過我一左一右飛奔,阿杜因的衛士吆喝著殺來,試圖掩護自己的主子跑路,我氣喘籲籲的急急刹住車,艱難咽口鹹腥的幹吐沫,扭身往相反的方向顛——殺掉別人和讓別人殺掉,教堂頂上傻乎乎的石像鬼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與動作慢的盧卡迎麵相遇,人家眼神都不打斜的掠過我,風風火火的直奔目標,丫的卯足了勁要抓到那個價值連城的叛軍領袖,在他沒啥彎彎繞的認知裏,一個叛軍的腦袋等於全家人小半年的口糧,一個匪首的腦袋,那還不得能買下整座呂歇爾鎮!(原諒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去過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離家不遠的呂歇爾鎮——我們行軍途中簡短落腳的地方,唯一比農村繁華的隻有街口那幢稅務官的石頭房子了)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手搭涼棚目送巨熊似的盧卡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甩開一路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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