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小姑娘的背影就消失在濃密的霧氣裏,頓時把所有人都給嚇了一跳。


    方芙怔了怔,抬腳就要追,結果剛走兩步,就聽見她弟弟嚎啕大哭,連忙返回來摟住寶貝弟弟,一時遲疑,就沒追出去。


    此時已經夜深,山下又有蠻人肆虐,山路也坎坷難行,大家又哪裏敢在這時候亂跑。


    周餘鋒扭頭看向自家的先生。


    楊蘊秋睜開眼,平平靜靜地道:“我們把人救回來,已經仁至義盡,如果有誰不聽指揮,執意找死,我等也沒有辦法,隨她去。”


    周餘鋒很幹脆地坐下,也不看方芙越來越紅的眼眶,其實他心裏清楚,如果這姑娘不是當真運氣壞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自己撞在蠻人的刀底下,應該不會喪命,她連後山也跑不出去,以她的能耐,連殺陣都不至於被觸動,最多困死在幻陣裏麵。


    反正,周餘鋒看那小姑娘挺不順眼,讓她受受教訓,也許還能學會做人,也算好事一件。


    隻是忽然而來的變故,卻讓本就不安的人們更加精神恍惚。


    最讓人痛苦的,是刀架在脖子上,卻還沒有落下的那一刻。


    現在,大概便是那一刻了。


    隱約能夠聽到蠻人的馬蹄聲,遠遠張望,那曾經繁花似錦的京城,他們引以為傲的家園,已經被蠻人的鐵蹄踏破,火光衝天,血腥味十裏之外就能聞見。


    戰戰兢兢地度過一夜。


    蠻人並沒有找到營地來,他們甚至連山都不曾上來,至今還在山腳下打轉。


    楊蘊秋站起身。舉目遠眺。透過重重迷霧。同樣遠望京城,他忽然略有些傷感,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等到離開,大約每個人都會覺得傷感。


    天色一亮。


    山下在京城呆了一夜的好些學生,才陸陸續續地返回。


    楊蘊秋點了名,一共二十五個小隊,都到齊了。損失了三人,十餘人受傷。


    他們在今日之前,還是孩子,但此時此刻,立在山巔,迎著朝陽,臉上已經有了血與火的痕跡,這些人,再也不能被稱為孩子。


    楊蘊秋還好,學校裏兩個呆得最長久的先生。卻忍不住落了淚,尤其是聽見王蒙抱著一把長刀。坐在石頭上和崔懷信胡侃——“你是沒看見,千鈞一發,我一刀下去,正好砍掉那個蠻人的胳膊,又一刀,直接斷了他的脖子,救下了趙老頭,要不然,那個打更的老頭子早讓人殺了。”


    先生哇哇大哭。


    王蒙的年紀不是學校裏最小的,卻絕對是膽子最小的一個,以前早操,讓他天沒亮出一出宿舍,也得拖個同學陪同,否則死活不敢出去,現在,卻連人也能殺。


    楊蘊秋笑了:“哭什麽……”他忽然想起李白的那一首俠客行來,雖然很俗氣,但此時此刻,確實隻能想起那一首。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閤下,白首太玄經……”


    楊蘊秋長吟數遍。


    學生們有好多典故都聽不懂,隻當是前朝的舊事,他們並不知情,卻能體會詩句中的意境,等楊蘊秋長吟了兩遍,漸漸不少學生的聲音,也匯成洪流。


    一時間,整個營地都是《俠客行》。


    聲音穿過天際,不少滯留在山腳下的蠻人,也聽到了這等聲音,一時具驚,帶頭的那個蠻人頭領,聞人鷹的族弟,聞人阿千,心下竟然有了一絲懼怕。


    他以前跟隨在聞人鷹身側,沒少浴血沙場,從不知道什麽叫怕,這一次,竟然有了那種心跳聲嘈雜亂耳的感覺。


    深吸了口氣,聞人阿千冷冷地道:“都打起精神來,我就不信,我一寸寸地踏平了這座山,還抓不住幾隻老鼠。”


    蠻人曾經入主中原,多達百年,那百年時光,固然焚燒書籍,坑殺文人,摧毀文明,但蠻人的語言,卻也不知不覺間被漢人同化了,如今的蠻人,精通漢語的多,通曉自己族中語言的,卻少之又少,楊蘊秋的詩也是通俗易懂,他們又怎麽能聽不懂?


    明明不想聽,卻絲絲往耳朵裏鑽。


    聞人阿千想一鼓作氣,循著聲音追去,可那聲音卻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一連踏入兩次陷陣,步步危機,死傷了二十多人,他才不得不停下腳步,再不敢亂闖。


    漸漸的,那些蠻人卻也忍不住有些熱血沸騰。


    如果楊蘊秋知道,自己讀李太白的詩篇,居然還能鼓勵到蠻人,不知心裏會有什麽想法?或許李太白活著,非得掐死他不可。


    太陽出來,生火造飯。


    楊蘊秋讓人給所有的傷患都包紮好傷口,又吃飽喝足,這才繼續上山。


    那些老百姓們糊裏糊塗地跟著,但那些讀過書的,或者是比較有身份有地位的所謂貴人,卻紛紛道:“為何還要上山?”


    “是啊,咱們無論如何也該想辦法離開這座大山,蠻人都快追上來了,等他們上來,咱們想走也走不了。”


    “楊先生,若先生肯送我回梧州,我必然重金相謝。”


    書院的學生們都忍不住皺眉,楊蘊秋還未開口,崔懷信已然氣道:“你們別做白日夢,剛剛下過幾場大雨,山路泥濘,真正還能下山的路隻有兩條,現在都有重兵把守,如果從別的路走,別說身體弱的,就是身強力壯的,也不能保證安全。再說。就是下去又怎麽樣?外麵都是蠻人肆虐。你們又能跑多遠?現在咱們唯一能做的,隻是固守待援,陛下一定會帶援軍殺回京城,而且時間不會很短。”


    但這些人又怎麽肯聽崔懷信的話。


    “前幾個月朝廷上下就再討論遷都的事情,說不定陛下直接遷都,放棄方州了,方州本來也不大適合做都城的。趁著如今蠻人大軍未至,咱們或許還有一絲機會。等到蠻人大軍殺到,我們哪裏還能有活路……反正,我是寧願死,也不肯做蠻人的戰俘。”


    蠻人對漢人,除了殺死之外,就是當成奴隸,這兩種,大部分人都不樂意接受。


    楊蘊秋還是那句話,想下山的可以自己走,但他們隻按照既定目標行事。這也是為了救助更多的人。


    說實話,這些人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隻是一個選擇的問題,楊蘊秋要是帶的是一群軍人,或者說,哪怕是一些壯年男性,他可能還真會建議大家離開京城,與吳宓匯合,回頭再圖以後,但現在,他們的人群裏,真正的壯年男性不多見,女人和老人居多,還有孩子們,就他們的身體狀況,又哪裏逃得過追殺?很明顯,真要下山,就代表著,楊蘊秋必須放棄這些人的性命,這種事,他不願意做,再說,逃走的危險,還比不上老老實實地躲在學校的小。


    至少留在學校,有法陣保護,蠻人肯定進不來。


    楊蘊秋堅持要回學校,他的學生們也都同意,寥寥幾個反對的人,實在沒有勇氣堅持自己下山去,也隻好跟上。


    經過差不多兩個時辰左右的跋涉,終於看到了書院的圍牆。


    高高的圍牆,還有圍牆外的鐵絲網,大家雖然不知道這些鐵絲網是幹什麽用的,但不少人還是鬆了口氣。


    沒想到,書院建造的和鄔堡似的,完全並不比家族的鄔堡差,說不定還要更堅固些。


    哪怕蠻人上來,他們也不是沒有抵抗的力量,既然沒有別的法子,也隻好自己安慰自己。


    楊蘊秋讓學生分配了一下房間,因為人多,隻能擠一擠。


    這一次沒人鬧事,也沒有力氣鬧事,所有人倒下就蒙頭大睡,就算睡不著,也要躺下休息。


    所有人都安頓好,一切順利,唯一的問題,是食物。


    幸虧楊蘊秋早有防備,這裏又是學校,還是,儲藏了大批量的食物,但要是這麽多人一起吃,恐怕也就能支撐十幾日。


    學生們顯然沒想過那麽多,隻道:“大不了多上山去打一打野味,再說,夏天後山的野果子,野草多得是,不怕挨餓。”


    是不怕挨餓,想吃好,卻有些困難。


    如今吃不上純淨的白米,隻能摻雜著野菜生瓜之類的,湊合著吃,菜也是大鍋菜,沒有以前那般精致了。


    吃一頓兩頓,大家精神緊張,沒有食欲,也感覺不出來,這時節的老百姓們,尋常也是吃不飽肚子,如今逃難,一日竟然能吃兩頓幹飯,已經相當高興了,真正受不住,根本食不下咽,吃不進去的,大約隻有那些顯貴人家出身的人們。


    廚房做飯發愁,廚娘們計算著數米,大把大把地加入野菜,又有點兒心酸,皺眉道:“要不然,少加點兒野菜?好些人怕是吃不慣。”


    “……還不知道要在這裏藏多久,糧食省著吃,賣糧食的錢,都是書院出的,他們跟著蹭吃蹭喝,哪裏還能挑挑揀揀,別擔心,餓兩天就什麽都能吃得下了。”


    楊蘊秋自己到沒體會過挨餓的滋味,可學校裏不少員工,都是從流民裏來的,餓到恨不得連自己的內髒都啃食掉的生活,他們也不是沒有經曆過。


    三日過去。


    其實隻是三天而已。


    往日便是郊遊,好多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左牽黃右擎蒼,一玩便是三五日,也沒覺得在山裏有多麽難捱,但今時今日,卻是度日如年。


    終於——山下的哨探傳回來消息。


    “山下的蠻人都散了,先生,您看看,他們真的散了去。”


    果然,留下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屍骨,那些蠻人散了。


    沒辦法都留下,還是因為法陣的力量實在不足夠。楊蘊秋首先要保證他們絕對無法走到學校前麵。迷蹤陣是最要緊的。殺陣的威力,就自然而然需要減弱。


    為了保險,他甚至還故意留下下山的後門。


    凡是往山下山,總要比往山上來更容易些。


    精神繃了足足三日,這一下聽到山下的威脅終於退去了,頓時整個書院都歡聲鼓舞,楊蘊秋皺眉,總覺得不很正常。便給娃娃使了個眼色。


    娃娃輕輕鬆鬆地查探到,大批的蠻人根本沒有走遠,這些人大概也是想了個引蛇出洞的主意。


    “蠻人在山下埋伏,大家最好暫時留在山上。”


    楊蘊秋直接放大聲音喊道。


    奈何這一次聽的人並不多,隻有一部分對和楊蘊秋關係很親密,十分信任他能力的朋友,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山上。


    其他人,早就收拾細軟,把能拿的都拿上,一哄而散。


    說實話。困守一座荒山的滋味,真的並不好受。哪怕這地方在之前也是人人向往的一流書院,所謂死守,那是沒有出路之後才想出來的法子,但凡能離開倒黴的京城,大家還是想走。


    而且,他們現在已經出了城門。


    這裏就是京城之外,想辦法躲藏一下,混在流民中,說不得真能逃走,就算是蠻人,也不至於見人就殺,他們把人殺光了,又能有什麽意義?


    人們先去大肆搜刮了一些糧食,你爭我搶,一片混亂。


    學生們氣得臉色鐵青。


    楊蘊秋苦笑道:“不必管,他們又能拿走多少?”


    山路難行,走不了馬車,全靠個人力量,就是糧食再多,這些人也拿不走,楊蘊秋想了想,幹脆讓廚房多弄一些幹糧給他們。


    也省得在山路上還得生火造飯,都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把米飯給煮熟了,不用帶沉重的鍋,還能多拿點兒糧食。


    下山的路,雖說好走得多,但法陣還是在起作用,他們也不一定就能順順利利地下去,說不定在山上轉幾圈兒,就都想開了。


    想了想,楊蘊秋還是悄悄地派出兩個哨探跟著,萬一這些人真下了山,他們也能打探一下消息,要是下不去,又有回來的意思,也好有人帶路。


    做到這些,楊蘊秋覺得,他已經仁至義盡。


    哪怕要做好事,也得看正主願不願意接受你的好意,人家非不想接受,你也不能強迫對方。


    大約也隻有一部分真正的聰明人,還有真正見識過幾年前這座神山的神奇之處的人們,並不肯就這般離去。


    再說,想到蠻人在山下轉了三日居然上不了山,就算他們不知道那些蠻人還留下了一地的屍體,總也對這座神奇的山更多了幾分信心。


    這些人安安穩穩地住下,也都不閑著,閑來無事便去書院的學生指定的安全區域幫忙采摘野菜,捕捉一些小型野獸。


    好些人走了,山上的糧食到還顯得富餘。


    這一日,到過得安靜。


    夜幕降臨,書院裏的老老少少都集中到食堂,直接弄大鍋煮了一鍋亂燉,什麽雜糧都扔進去,調味料也難得擱了不少,味道還行。


    一人一大海碗,連平日裏吃飯和貓食兒一般的女孩子們,也忍不住狼吞虎咽,吃下許多去。


    熱熱乎乎地填飽肚子,在如此淒冷的夜晚,居然有些溫馨的氛圍。


    這時候,早就顧不上什麽男女之別,女孩子們湊在一堆,借著燭火縫縫補補,有男人在身邊,到還有些安全感。


    可惜,溫馨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哐當一聲。


    大門洞開,一個哨探一身狼狽地狂奔而入,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先生,大事不好了,蠻人在山下設伏,抓住了好些老百姓,不隻是有從咱們書院出去的,還從京城抓了一大堆人,現在就在山腳下,看樣子都要投了油鍋,正準備炸人!”


    食堂裏頓時一靜。


    楊蘊秋放下碗筷,心下苦笑。


    他隱隱約約也能猜到這樣的結果,可他又能如何?


    “再去探,注意安全。”


    那些哨探都是楊蘊秋讓高家幫忙收攬的江湖人,還有學校裏功夫好,尤其是輕功好的學生,他又教導了一些隱藏技巧。


    這些人的武功,或許說不上一流,但論起躲藏,探聽消息,都是一把好手。


    那個哨探應了一聲,又鑽了出去。


    食堂裏的人,卻再也無法冷靜,啜泣聲,抽噎聲,漸漸響起。


    這裏的人,能夠一家子都在一塊兒的,本就少見,大部分都和家裏人走散了,就算有幸運的和父母在一塊兒,但其它兄弟姐妹,族中的老少,也都不可能齊聚,大家心裏對親人的擔憂,是半點兒也不見少,此時聽到如此消息,又怎能不難過?


    楊蘊秋沒多勸慰,隻是道:“都去休息,蠻人專門把人弄到山腳下,恐怕是想威脅我們,這時候慌亂是大忌,大家都不要隨便下山。”


    又是無眠之夜。


    哨探幾乎是每半個時辰就回來稟報一次。


    “先生,那個蠻人頭領在山下不停地喊話,說要見見山上的高人,如果高人肯下山一會,他願意放走那些百姓,如果高人不給麵子,就不要怪他無禮。”


    崔懷信蹭一下站起身,隨手就去摘牆上的弓箭:“混蛋——先生,咱們去和他們拚了,我就不信,那些蠻人還有三頭六臂不成?咱們的人也不少,也不一定不能衝出去和朝廷的軍隊匯合。”(未完待續。。)


    ps:居然趕上了,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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