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宮殿很冷清,池塘和小園也很冷清,雖然是夏夜。


    在池塘畔不隻兩個人,還有那隻黑羊,它就在旁邊不遠的樹叢裏。


    陳長生先看到了那名中年婦人,然後看見了黑羊,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會嚇一跳,但他沒有,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從北新橋底出來,都會在池塘邊看到黑羊,至於那位中年婦人他也不陌生,當初第一次從池塘裏出來的時候,他看見的就是她。


    深在禁宮,若驚動了宮裏的人會有大麻煩,他不便說話,揖手對著池塘對麵的中年婦人行了一禮。


    他的舉動很禮貌,動作也很標準,隻是他現在渾身濕透,再這般恭謹行禮,看著便不免有些滑稽。


    黑羊隔著樹葉看著他,微微偏著頭,似乎在取笑他。


    他顧不得這麽多,對中年婦人比劃說道,自己要換一套幹衣服,麻煩她轉過身去等一等。


    然後他對黑羊用嘴型說道:把眼睛閉上。


    他一直以為中年婦人是聾啞人,自然能看懂自己跟餘人師兄學的啞語,事實上,她也確實會啞語。


    但她沒有轉身,因為世上沒有什麽事有資格讓她轉身回避。


    黑羊也沒有閉眼,反而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在夜色裏很是明亮。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麽辦,渾身濕透,不停地滴著水,看著很是可憐。


    中年婦人似有些不喜他的反應,揮了揮衣袖。


    有夜風從池塘那邊拂來,在他的身邊繚繞不去。


    夏夜的風並不幹燥,但有些熱。


    片刻之後,他的衣裳便幹了,從裏到外都變得幹爽無比。


    陳長生很吃驚,然後看見那名中年婦人負手向園外走去。


    黑羊看了他一眼,轉頭從樹叢裏走了出來,向中年婦人跟了上去。


    以往從皇宮回國教學院,都是黑羊在前麵領路,哪怕後來他有了鑰匙也是如此,習慣總是無比強大的。於是他跟著黑羊跟著那名中年婦人走進了皇宮的夜色裏,然後通過那條幽靜的秘門,來到了百草園。


    落落如今在離宮住一個月,在皇宮住一個月,百草園已經久不住人。


    除了和唐三十六過來偷采藥草,陳長生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邊。


    但百草園卻與從前沒有什麽變化,長廊依然繞的狠,裏麵的樹木花草生長的極好,把所有的道路都遮住了一半,林間的那張桌子也還在原來的地方。那張石桌上還是擺著個茶壺,兩隻茶碗,隻不過今天喝的茶是白茶,茶水很清,味道卻很香濃。


    他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想不明白,比如百草園裏明明沒有人,為什麽石桌上會有茶壺與茶碗,為什麽壺中的茶水是新泡的,溫度剛剛好,不燙也不涼,比如這隻黑羊聽莫雨說是宮中養著的,為何會與這位中年婦人如此親近,比如為何這位婦人隻是揮了揮衣袖,便有風吹幹了頭發和衣裳,比如這位中年婦人到底是誰


    這位中年婦人的實力境界高深莫測,至少他看不出來,在皇宮裏的地位很高,行動很自由,而且知道很多皇宮的秘密,對百草園有異樣的感情陳長生早就知道中年婦人不簡單,曾經很多次猜測過她的身份,從先帝後宮曾經得寵現在失勢的嬪妃再到當初與聖後娘娘一道在百草園裏靜修的道姑,卻總覺得這些猜測都不對。


    陳長生後來沒有再猜中年婦人沒要他做過什麽,還順手幫過他,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說過的那樣,因為自身的的原因,他對很多事情並不是太過在意,總會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淡定,又因為自身有很多秘密,所以他不想去探知別人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他很習慣甚至可以說很享受和這位中年婦人在百草園裏對坐飲茶時的氣氛,雖然怎麽算,也隻有過三次。


    在百草園裏飲茶的時候,中年婦人不會說話,他也不用說話,中年婦人大多數時候都在看著夜空裏的星星或者百草園裏舊年的痕跡,沒有看他,所以他也不用緊張。那種寧靜的感覺,仿佛可以把他帶回西寧鎮舊廟,仿佛他還是和餘人師兄坐在溪邊,什麽話都不用說,也不用知道彼此的心意,就這樣坐著發呆便好。


    因為周園的事情,陳長生最近的心境有些不寧。


    他沒有辦法進入周園,便沒有辦法最終確認那位少女的行蹤,這讓他很是焦慮,他很需要此時的寧靜。


    然而與前幾次不同,這種他渴望且珍惜的寧靜感覺,在下一刻便被打破了。


    中年婦人收回望向星空的視線,開始看他。


    這一看便是很長時間,她看的很仔細,很平靜,很專注,仿佛他的臉上有山有水有花有樹有雲有無限風光。


    陳長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看著自己,有些莫名,自然有些緊張。


    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年婦人依然在看他,於是他越來越緊張,以至於最後身體都變得僵硬起來。


    便在這時,中年婦人忽然伸手,用食指的上緣抬起他的下巴。


    陳長生吃了一驚。


    當初第一次在這裏喝茶的時候,這名中年婦人便曾經撫摸過他的臉頰,當時因為她眼中的那抹情緒,陳長生忍著,什麽都沒有做。


    但撫摸臉頰與捏下巴是兩種意味完全不同的動作。前者可以理解為長輩對晚輩的憐愛,對某些失去的感情的追憶,後者則更像是逗弄小動物或者調戲。而且婦人的年齡雖然足以做他的母親,可是終究男女有別,這個動作實在是讓他無法接受。想要轉頭避開,卻發現對方的手指間傳來一道難以理解的氣息,直接讓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法動彈。


    她抬著他的下巴,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


    當然不是在調戲小男生,也不是在逗弄小動物,因為她的眼睛裏沒有憐愛追憶那些情緒,沒有任何情緒。


    她看著陳長生的臉,就像在看一張畫,想要看出畫的背後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陳長生非常不喜歡她此時的眼神,因為太過漠然,然而卻動不得絲毫,鼻翼微微起伏,噴出來的氣息變得粗了很多。


    如果是落落或者唐三十六,看著這幕畫麵就會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但她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會影響她的決定,沒有人或事能改變她的決定。


    不過她可能覺得這個樣子的陳長生很可愛,微笑了起來,然後準備鬆開他的下巴。然而就在這時,她笑容忽然斂去,臉色變得嚴常冷峻,似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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