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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蒲團不新也不舊,不厚也不薄,就是道殿或者祠堂裏的常見樣式。


    唐家二爺看著那張蒲團,沒有說話。


    跪倒的時候,有蒲團隔在膝頭與堅硬的地麵之間,會比較舒服。


    問題是他要跪誰


    當然是教宗陛下。


    無數盞燈如星辰懸於夜空,一個年輕人站在其間。


    唐家二爺沒有說話,也沒有聽到別人說話。


    殿內的安靜持續著。


    唐家二爺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他終於動了,走到蒲團前,雙手掀起前襟,緩緩跪倒。


    他的動作很慢,很細致,從掀起前襟,到膝蓋微彎,到身體前傾,用了很長時間。


    這段時間足夠他想了很多事情。


    聽說很多年前,前代教宗陛下也來過汶水,父親何時行過如此大禮


    你與唐棠平輩相交,那我就是長輩,你怎麽受得了我的禮


    就算你不喊我一聲二叔,至少也應該說一聲免禮。


    這段時間真的很長,對唐家二爺來說,更可以稱得上漫長。


    足夠他想這麽多事情,自然也足夠光影裏的那個年輕人說話。


    可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聽到你的聲音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聽漏了


    還是說對方的聲音太輕,或者太過含混


    不,道殿裏如此安靜,再輕的聲音,也能夠聽得很清楚。


    比如此時此刻,他的膝頭終於與蒲團相遇,綿軟的蒲團發出一聲輕響。


    但在他的耳裏卻像是驚雷一般,驚心動魄。


    唐家二爺就這樣跪在了陳長生的身前。


    直到這幕畫麵真的發生了,他自己還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陳長生居然真的沒有發話讓他免禮。


    他不敢相信陳長生就這樣平靜地受了自己的大禮。


    膝蓋與蒲團相遇的聲音消失了,殿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無比安靜,隻能聽到燈火被微風拂動。


    唐家二爺跪在蒲團上,心情越來越寒冷,表情卻越來越淡然。


    然後,他站了起來。


    跪時如玉山將倒,起時如朝陽出水,幹淨利落,毫不猶豫。


    他自己站了起來。


    很明顯,這是聖前失禮,但他這時候很憤怒,所以決定不予理會。


    他看著陳長生神情漠然說道:見過教宗陛下。


    不是拜見,隻是見過。


    道殿裏依然安靜,無數盞燈火被微風拂動,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極了山裏的鬆海。


    陳長生靜靜地看著唐家二爺,看了很長時間。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對方。


    無論是天書陵之變,還是雪街殺周通,他與這位傳說中的唐家二爺,都沒有遇見過。


    唐家二爺和唐三十六很像,容顏英俊,氣質漠然,自有貴氣,隻是眉眼間多了一抹陰沉。


    看到你,很自然會想到他。陳長生說道:我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麵,越是如此,越發相念他還在我身邊的時候,他那時候幫我做了很多事。


    唐家二爺問道:比如


    陳長生向前走了一步,便從變幻的光影裏走到了唐家二爺的身前。


    比如現在他會對你說,我讓你起來了嗎你就這麽起來了


    做為有史以來,極罕見未能踏入神聖領域的教宗,陳長生天賦再高,境界實力終究還是有限。


    唐家二爺很清楚這一點,然而看著從光影星海裏走出來的這個年輕人,看著他神情平靜的臉,聽著他的這句話,卻覺得有一道難以形容的壓力撲麵而來,仿佛山巒無數,又如同星海浩瀚,落入汶水,在他的意識裏激起無數波瀾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無論境界實力如何,陳長生現在是教宗,那麽,他就是在麵對一位教宗。


    這種意識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像陳長生用唐三十六的口吻說出的這句話一樣。


    我讓你起來了嗎


    如果今天唐三十六在場,他真的會這樣說,絕不會給任何麵子,甚至可能更加刻薄。


    唐家二爺的眼睛再次眯起。


    他自然不會再跪,微嘲一笑,沒有說話。


    沒有如果,唐三十六被關在祠堂裏,他不可能再出現在你的身邊。


    蒲團是我讓人準備的。


    陳長生看了眼地上那張蒲團,抬起頭來望向唐家二爺繼續說道:因為我希望你們也有為他準備比較軟實的蒲團,在老宅裏被關了兩年半,又被關進祠堂裏半年,以他的性子肯定被罰跪了很長時間,沒有蒲團會比較難熬。


    唐家二爺麵無表情說道:他是我唐家子弟,自然有家中長輩照料,不勞教宗大人關心。


    陳長生說道:他是我的朋友,沒有辦法不關心。


    聽著這句話,唐家二爺的眉挑了起來,說道:教宗大人就隻會關心這些小事


    陳長生說道:對我來說,這事很大。


    唐家二爺沉聲說道:難道比離宮的未來更大


    陳長生說道:我想,或者這便是唐老太爺和你的誤會,我來汶水城與離宮無關,隻是為他而來。


    唐家二爺微嘲說道:是嗎難道教宗大人您隻想把他帶走,而對我唐家沒有別的任何要求


    陳長生說道:正是如此。


    教宗大人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嗎不然怎麽會說這樣的笑話


    唐家二爺覺得好生荒唐,心想難道你以為說這樣的話,便能說服整個世界相信國教對唐家沒有任何想法


    他越想越覺得陳長生的言行很好笑,於是大笑了起來。


    一般用來形容大笑總會在前麵加上哈哈兩個字或者放聲兩個字,因為大笑當然應該有聲音。


    但誰都知道,唐家二爺的笑沒有聲音,無論微笑還是大笑。


    他隻是張著嘴,看上去就像雪老城裏的啞劇演員,演著荒誕的劇情,無聲地盡情嘲弄他人以及這個世界。


    這是陳長生第一次看見唐家二爺傳說中的無聲笑容。


    他不覺得滑稽,也沒有感覺可怕,隻是覺得很難看,而且很痛苦,就像一隻等著被喂食頸子卻被鐵索係死了的的肥鵝。


    我更加想念我那位朋友了,如果他這時候在,可能會說你啞了嗎不然怎麽會笑的這麽辛苦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長生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而是帶著淡淡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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