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夫人從沒有如此難過過。


    便是當年自家夫君遠在他鄉,生死不明時,因著要撐起整個花家,要照顧幾個孩子,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如此傷心。


    可是此刻,當自己的六兒子毫不猶豫地拔刀,要斬去靈璧一隻手,甚至不惜與眼盲的小兒子打鬥時,她覺得自己實在是難過極了。


    她的好兒子,眼裏隻看到珍珠受了委屈,一心隻要為珍珠出氣。他甚至沒有想過,他的弟弟眼睛看不見,他怎能使出全部功力與眼盲的弟弟打架啊。他又有沒有想過,在一個盲人麵前將人弄殘,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對於兒子和珍珠的事,花夫人是極度寬容的。


    她想,隻要兒子真心喜歡,哪怕是娶個丫頭為妻,她也不會阻攔。可現在,花夫人猶豫了,她不由地想,若有一日是她讓珍珠受了委屈,這個好兒子的刀會不會就指向自己了呢。


    想到此處,花夫人再也忍受不住心中酸楚,撲進花如令的懷中。花如令輕撫妻子的後背,深深歎了口氣,好似忽然間老了幾歲。


    “是我老了,沒用了。在來的路上,我一直跟這孩子保證,從今往後再不讓她受到傷害。可結果呢,我迫不得已向她下了迷藥,我的兒子又要砍了她一隻手。”


    花如令說到此處,伸手抹去眼下濕痕,他的眼皮鬆弛下來,疊出好幾道褶皺,“七童,乖囡先交給你了。老大,老三,你們也看著些。我先扶你們娘回去,明日再去瞧乖囡。”


    “爹,我來扶。”三少爺正義的臉上早已沒了笑意,如今為了哄爹娘開心,又將那油腔滑調的一麵亮出來。他轉頭朝自家大哥眨眨眼,招搖的模樣讓大少爺牙根發癢。


    “大哥,這邊有你,我先送爹娘回去。”


    大少爺秉承眼不見為淨的宗旨,揮揮手趕緊讓他走了。他這個三弟總是這麽狡猾,每次都把爛攤子留給他收拾,自己卻跑去做好人。


    花六爺不可置信的看著爹娘離去的身影,珍珠受了那麽大的委屈,爹娘居然連個說法也沒留下。


    “爹!娘!”


    花六爺不甘心的喊著,可惜卻沒有人回頭,他欲起身追上,卻被自家大哥攔住了。


    “我準你起來了麽?”大少爺冷冷地看著他。


    花六爺不敢接話,轉而怒瞪花滿樓。


    “七童,你心也太軟了,這樣的怪物放在家裏,早晚釀成大禍!要我說,就算是為了報恩,找個地方囚禁起來直到老死也就罷了,不然這東西到處亂闖,得害去多少人命!”


    花滿樓側頭傾聽,又微微搖了搖頭,他的一雙眼睛雖看不見,卻分外清澈明亮。


    “她不是怪物,隻是個孩子。以後由我來教養她,我不會放任她殺人。”


    “什麽孩子,你是沒瞧見珍珠的樣子,孩子能把人傷成那樣?七童,這不是養隻阿貓阿狗,如果她學不好,以後殺人放火,你又能如何?不行,我得把珍珠帶走,不能再叫她見著這個怪物!”


    想到正昏迷不醒的心上人,花六爺心中一痛,他的眼神如飛刀般射向靈璧,哼,如若不是有眾多阻攔,今日他一定要了這東西的命!


    察覺到花六爺毫不掩飾的殺氣,靈璧顫抖不止。花滿樓眉頭一蹙,輕輕拍著靈璧的後背,將她抱得更緊。


    “如果今日之後她殺了人,那不是她的罪,而是我的罪,便是以命抵命,那也是我的事。至於珍珠的去留,六哥,這需由娘來定奪。”


    這一席話,花滿樓雖說得輕柔,卻字字敲進花六爺的心中。


    時至傍晚。


    一個種滿鮮花的院落裏,一桶桶汙水自房中抬出。


    花滿樓推開窗,一串迎春花迫不及待地伸入屋內,柔軟的花瓣擦過他的臉頰,他撫過一排花朵,心中感到愉快極了。


    床上,被洗得幹幹淨淨的靈璧正窩在被中,隻露出一雙略微眯起的大眼。


    花滿樓自食盒中取出一碟方糕,他坐至床頭,拿起一塊方糕送到靈璧的嘴邊,唇角勾起,“小妹,你餓了吧。”


    靈璧嗅到香氣,不自覺地湊近,鼻尖正頂在花滿樓的手指上。


    花滿樓輕笑出聲,又將手伸得低了些。靈璧抬眼看了花滿樓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將糕點吞入口中。此時的靈璧又餓又困,在連續吃了七八塊之後,她直覺眼皮越來越重,到第十塊時,她竟迷糊地將花滿樓的手指也含在口中,用乳牙軟軟地啃咬。


    手指上忽然傳來陣陣酥麻感,花滿樓玩心大起,他曲起手指在靈璧的乳牙尖上打轉,又拈起靈璧正在胡亂舔舐的小舌不放,引得靈璧不滿地哼哼叫。


    “你是困了嗎?”花滿樓笑意更濃。


    正說著,院中傳來兩種不同的腳步聲,三少爺領著神醫宋問草,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


    “七童,我陪宋神醫來給小妹瞧病。”三少爺說得義正言辭,眼睛卻看向窗外捂嘴嬌笑的丫頭。


    花滿樓點點頭道:“有勞宋神醫了。”說完,他引著宋神醫走入裏間。


    宋問草頭戴方巾,身著圓領直裰,看上去不像個神醫,倒像是個老夫子。他與花如令情同兄弟,這幾年花如令身體越發不好,他便索性住在了花家。


    花滿樓彎腰,將被窩中不住打量宋神醫的靈璧抱起來。


    宋神醫看到靈璧滿身的傷疤和畸形的右手,不禁麵露悲戚,“讓幼小的孩子受這樣的傷,是天地不仁啊。”


    花滿樓默然片刻,而後神色溫和的開口,聲音輕且低:“天地雖不仁,仁義卻在人的心中。有花家和宋神醫在,以後,這孩子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宋神醫重又歡喜起來,胖胖的臉上笑出皺紋,“七童抬舉老夫了,老夫這便把脈。”說完,他伸出手搭在靈璧的小爪上。


    然而靈璧卻並不配合,她一下甩開宋神醫的手,眼神戒備的衝著宋神醫低聲嘶吼,蝙蝠爪子般的右手被她牢牢藏在懷中。自被花六爺砍斷指甲後,靈璧心中陰影愈深,更加害怕別人觸碰她的右手。


    “這……”宋神醫遲疑,看病一向是兩隻手都要把脈的,不然便會誤診。


    “神醫莫怪,今日發生了些事,她被嚇壞了。”


    花滿樓麵向靈璧,努力使自己的盲眼對準靈璧的眼睛,他溫柔的眼睛如一池暖水,讓靈璧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待察覺到靈璧放鬆下來後,他慢慢握住靈璧蝙蝠般的右手,將她的小爪放至唇邊摩擦、親吻。


    “不怕,不怕,七哥保護你。”


    靈璧眼圈泛紅,睫毛一陣亂顫,半晌,終將右手伸出。


    待把脈結束,宋神醫又在靈璧各種傷處查看了一番,他緊抿嘴唇,和氣的麵孔上第一次出現憤怒的表情。


    “究竟是哪裏的狂徒,竟能忍心這樣傷害一個孩子!”


    靈璧的身世畢竟關乎九族存亡,花如令並沒有告訴宋問草。是以宋問草隻當靈璧真是花家的表小姐,因遭了大難不便外傳,這才送來江南。


    “如何?”花滿樓追問。


    宋神醫滿麵不忍的看著靈璧,搖頭道:“七童,我們還是出去說吧,莫嚇著孩子。”


    聞言,花滿樓重新將靈璧放入被窩中,又細細安撫了她一番,才隨宋神醫離開。


    二人剛走至外室,便聽見院落裏傳來三少爺與丫頭調笑的聲音,均是麵上一抽。


    方才宋神醫入內看病之時,三少爺一直在院中調戲丫頭。花滿樓在內室時便能聽到三哥捏著丫頭的手算命的聲音,等他和宋神醫走到外室窗前時,就已變成摸臉看相了。


    花滿樓仰頭朝天,毫不懷疑的想,恩……若是他們再晚一刻鍾出來,三哥差不多就要開始測“胸”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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