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楚留香已先行離開。


    月娘手中拿著供詞,領著個書生打扮,一身藥香味的儒雅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上前行禮,道:“太子殿下,微臣來為公主殿下請脈。”


    這位儒雅男子姓張,是太子身邊得力的太醫,醫術十分了得。太子此番帶他來,便是想替靈璧治手。


    趁著張太醫為靈璧把脈,兩人避於內室,月娘向太子奉上了新得的供詞。


    上好的宣紙上隱隱透出一絲血腥味,供詞足足有十幾頁之厚。顯然,逼供者的手段很可怕,殺手吐得很幹淨。


    太子拿著供詞,越往下看,眉頭便蹙得越緊。


    這份供詞,不僅牽涉到邊境瀚海國內政,還直指宮中那位不可一世的萬貴妃。


    與太子的陰沉不同,月娘反倒笑起來,低聲道:“太子殿下,貴妃娘娘又為您送來一份賀禮。”


    要知道,當今聖上雖離不開萬貴妃,卻絕不會縱容到由著她勾結外族的地步。


    如今的太子一眾並不知道,宮中的萬貴妃並沒有真的勾結外族,這中間有人騙了她,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隻是,無論真相如何,萬貴妃都注定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了。


    聞言,太子卻並不見喜悅,而是搖搖頭歎道:“一場血雨腥風下來,又有許多無辜之人要遭殃。”


    然而有些事卻是不得不為的,若不為,則天下人悉數遭殃。


    太子看向月娘,忽然又道:“這上麵說,花家有內鬼,隻是此人行事隱秘,無人知其身份。”


    月娘忙道:“要不要將公主接出來?”


    太子正在思慮間,張太醫已把完脈,由內室走了出來。太子忙問:“如何?”


    張太醫麵露慚愧,搖了搖頭。


    太子見狀,手攥成拳,半晌斂目道:“天道不公。”


    月娘麵上也是鬱鬱之色。


    張太醫歎了口氣,道:“是微臣無能。”


    “又怎能怪你。”太子看向內室,努力向靈璧舒展笑容,“這筆賬,我遲早要討回來。”


    然而討回來又有何用呢,能換回妹妹一隻健康的右手嗎?


    太子心中悲戚。


    張太醫也回頭看靈璧,目露不忍。


    靈璧本在內室吃糕點,見兩人看向自己,心中惴惴不安。她跑出內室,一把抱住太子,小心翼翼看他。


    “哥哥,你為什麽不高興……”


    太子抱起她,將她緊緊壓向自己。他不想讓靈璧瞧見他此刻的表情,於是略微提高聲線道:“哥哥沒有不高興,哥哥隻是……太想你了。”


    說到最後,太子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輕。


    五年分離,不知生死,再度相聚僅僅半日,便又受一年分離之苦。這其中的煎熬痛苦,又豈是一個“想”字能道盡的。


    聞言,張太醫垂首閉目,月娘則側向一邊偷偷抹淚。


    除了靈璧,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即使今日終得相見,兩人的苦難也沒有結束,未來還會有很多凶險,若稍有不慎,今日一麵,便是最後一麵,哪怕是最好的結局,也要生死相隔。


    太子首先振作起來。


    他稍稍平複,便鬆開靈璧,柔聲問她:“阿璧可願與哥哥回去?”


    “回回回!”靈璧大喜,“再不跟哥哥分開!”


    太子還未得意,忽聽靈璧支吾片刻,又弱弱道:“能帶上七哥嗎?”


    太子臉一黑,咬牙道:“不、能。”


    靈璧絞絞衣擺,呐呐道:“帶上七哥吧,七哥可厲害了,能保護我。”


    太子臉更黑,“哥哥也能保護你!”


    靈璧乖巧“嗯”了一聲,摟著太子又是親又是蹭,撒了好一通嬌,而後賣可憐道:“我,我想多住住再走,花伯父花伯母對我好,我再陪陪他們。”


    說來說去,還是不想同花滿樓分開。


    太子不理她。


    靈璧又去搖他,“哥,我還要跟師傅學醫呢。”


    聽到這句,太子反而更酸了,斜覦她,“聽說阿璧目下正在學醫,想學好了給你七哥治眼睛呢。”


    靈璧連忙摟著太子,討好道:“哥哥常生病,阿璧想學好醫術,讓哥哥以後都不生病!”說完,她又指指張太醫,露出一副沮喪的表情,“但是哥哥身邊有這個叔叔啊,他好厲害,阿璧比不過,那那,那我就隻好先給七哥治眼睛了。”


    一句話說完,張太醫與月娘皆笑了出來。


    太子被她氣笑了,反倒開始逗她,“學醫術好啊,你張叔叔的醫術可比你師傅高,不如同哥哥回去,專心跟著你張叔叔學吧。”


    靈璧急了,猛地自太子懷裏跳下來,伸手去推他,嘴裏直嚷嚷:“哥哥壞、壞!”


    張太醫也來湊趣,向靈璧道:“不知公主日常學了什麽,若學得好,那便不走了。”


    靈璧見張太醫這麽說,忙跳到他身邊,哇哇叫著,一股腦將師傅怎樣教,自己如何刻苦,學的什麽,有多厲害都說了出來。


    宋神醫素日常誇靈璧學得又快又好,靈璧滿以為張太醫也會誇自己厲害,誰知她越說,張太醫的臉色越沉重,到最後,竟是眉頭緊鎖,一副驚怒之態。


    太子見張太醫神色有異,忙問怎麽了。


    張太醫唇邊發白,數度思量,這才將心中的想法說出。


    原來,凡初學醫者,必先學習如何分辨藥材,熟記藥性,再學把脈,此兩項精通後,再一邊跟著師傅出診,一邊由易到難,一步步將先人醫典讀通。如此,方能將醫術學得紮實。


    可那位宋神醫教靈璧,卻是既不學藥理,也不學脈搏,更不讓靈璧進他的藥房,跟在他身邊學習,隻一味讓靈璧背誦些晦澀難懂的古籍,又哄她學得好,藥方子記得熟。


    張太醫於醫道上向來赤誠,如何能見這等誤人子弟之事,這才選擇將此事戳破。若照這樣的教法學下去,恐怕公主不僅學不出醫術來,將來出門行醫,還會因輕率自傲而害了旁人性命。


    太子聽了這番言論,立刻抱緊靈璧,眼中晦暗不明。


    張太醫又道:“這些隻是臣的推測,或許那位宋先生是另有深意。畢竟,公主一身傷病皆是由他治好的,且治得十分盡心。”


    這時,一旁的月娘忽然道:“這幾年,那位宋先生一直留在花家替花老爺子看病。”


    太子深深看了月娘一眼,沉聲道:“這幾年,花伯父的身體反而越來越差。”


    如此,便能說得通了。不好好教靈璧學醫,不讓靈璧進他的藥房,是怕靈璧日日跟在身邊,會看穿他暗害花如令的陰謀。再聯想到遇襲之事……看來,花家內鬼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麵。


    “去查這個人。”太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月娘稱是,退了下去。隻是,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便又折了回來。


    “太子殿下,”月娘努力憋著笑,“花七公子來訪,說是來接靈璧回家的。”


    靈璧乍一聽見自家七哥的消息,頓覺喜從天降,忙著便往外跑。她剛跑出一半,忽然間想起什麽,腳步頓住,而後緩緩轉頭去看太子。


    此刻,太子的臉色已黑如鍋底了。


    “你給我回來!”太子額間青筋直跳,“你就為個野男人把我拋下了?!”


    靈璧好學地問:“哥,什麽是野男人?”


    太子怒吼:“花滿樓就是野男人!”


    張太醫連忙咳嗽幾聲,側身望天。


    月娘拿出手絹擦拭眼角,心裏想著,哎呀呀,怎麽這對兄妹都這麽愛說實話呀。


    靈璧見太子凶自己,連忙癟嘴,抽噎起來。


    太子本還要說,見狀猛地噎住,而後抱起靈璧,笨拙地拍背。


    “哥哥嚇著你了。”太子狼狽道,“快,不哭了,跟你七哥回去吧,哥哥下次再來看你。”


    靈璧聽了這話,反而依依不舍,摟著太子不願離去。


    太子心情大好,又與靈璧說了些悄悄話,這才哄著靈璧離開。


    出了房門,月娘領著靈璧沿長廊向外走。一路上,她牽著靈璧的小手,溫柔地揉捏靈璧的手背,又不時問靈璧日常吃得如何,住得如何,過年時她送去的賀禮可還喜歡。


    便是為了太子,月娘對靈璧,也實在有些好得出奇了。


    靈璧盯著她,忽然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月娘先是沉默,而後滿眼慈愛地撫過靈璧的臉頰,柔聲歎道:“我的女兒若還活著,怕也與公主一般高了。”


    靈璧回握她的手,捏捏她的手心。


    月娘笑笑,伸手將掉落的發絲別在耳後。


    “我從前,也是個嬌養在深閨的小姐。後來嫁了人,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月娘看向遠處,眼神有些恍惚。


    “嫁人,生子,從一而終,我以為,這便是女子的一生了。”


    “當萬貴妃亂政,東西廠濫殺無辜之時,我從不關心,隻埋首伺候夫君;當夫家破財消災之時,我仍不關心這些,隻想著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到最後,夫家連遭迫害,我醒過神來,想要救救這個家,可惜……”


    “可惜我什麽也做不到。”


    靈璧靜靜聽著。


    “到最後,那些人殺上門要人命時,我才終於醒悟了。”


    “光想著自己,光想救自己的家,是不行的。要想救家,得先救國。”


    “可惜啊……”


    “可惜,我用一家三百六十一口人命,才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啊。”


    女子的幽咽聲回蕩開來,輕輕地,低低地,卻帶著一種連廊外狂風暴雪也吹不散的深沉。


    靈璧見月娘極度傷心,隻是默默走路,拉著手陪她。


    半晌,月娘回過神來,忙擦擦眼淚,笑著道:“你瞧我,同你說這些作甚。”走了一會兒,她又道:“小公主,以後,你能做成許許多多我們這些人,根本做不到的事。到那時,你……”


    風雪肆虐,將月娘的後半句話吞沒了。靈璧再問時,月娘隻是笑笑,卻不再言了。


    當靈璧瞧見花滿樓時,他的對麵,正站著一個人,一個讓她有些害怕的人,楚留香。


    身姿挺拔,極具魅力的男子站在那兒,仿佛自有一種張力,連他周圍的風雪,也顯得弱了許多。


    然而花滿樓也並不遜色,雖與楚留香相比,他略顯青澀,但這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身姿,卻似是剛從春意悠然的古畫中走出,那種安寧溫暖的氣息,幾乎要將冰雪融化。


    “你很不錯。”楚留香點頭道。


    花滿樓不卑不亢道:“先生謬讚。”


    楚留香指指靈璧,問:“是你在養這個孩子?”


    花滿樓早已聽見靈璧的腳步聲,笑著點頭,向靈璧招手。


    自那日之後,花滿樓便有意冷著些靈璧,隻盼她能去了心頭魔障。今日靈璧走後,他便一直枯坐,心中止不住的擔憂牽掛,又見天色漸暗,靈璧卻遲遲不歸,終於撐不住尋來接她。


    靈璧一溜煙撲向花滿樓,又轉頭怯怯看了楚留香一眼,而後縮在花滿樓懷中不出聲。


    楚留香的眼睛掃過靈璧,又重新看向花滿樓。


    “這個孩子可不一般。”


    花滿樓淡淡道:“孩子再不一般,也隻是孩子,都需要關心和嗬護。”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這樣的孩子,你便確定,你能將她教養好?”


    “我不確定。”花滿樓微笑,“但總要試一試,也總要有人去養她、疼她。”


    “無論何種情狀,你都不會放棄她?”


    “決不放棄。”


    楚留香忽然笑起來,俊朗的五官瞬間柔化。


    “年輕果然是好啊。”他歎息,轉過頭去,似乎在回憶自己年輕時,那些關於酒,關於朋友,關於江湖的往事。


    半晌,他又看看花滿樓,道:“你有些像我,倒不知這是好是壞。”


    花滿樓默然。


    “再會。”


    楚留香擦身而過,向風雪中走去。


    靈璧躲在花滿樓懷中,隻露出一雙眼睛,盯著楚留香一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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