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天地有情似無情


    ·123言情獨家發表·


    靈璧從未覺得十天的時間會這樣難捱。


    仿佛有人在她的眼中種下了蠱,這世間一切於她而言便忽然間慢了下來,慢得沒有盡頭。


    她看到朝陽凝在天邊一動也不動;看到逆著光的高壯小廝抬手拭汗,手背緩緩挪動,卻始終達不到額角;看到清晨在井邊打水的丫鬟緩而慢地提出水桶,水桶中的水濺了出來,停在空中。


    一切都慢得可怕,慢得人恨不能抓破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膚,將胸腔中的心髒掏出來碾碎。


    活著好苦啊,有時她會這樣想。


    等待的滋味是難熬的,結局卻是顯而易見的,不是死亡,便是一切如舊,左右不會更好,卻會越來越壞。她情願立即死去,也好過如今彷徨無助,不知該如何祈求,不知誰才能將原本已屬於自己的幸福還回來。


    她等待了十日,這十日,花滿樓連晨間練武的時間也已省去,日夜不離地陪著她。


    到第十日時,她沒有等來周老先生的馬車,也沒有等來太子被廢的消息。


    她等來了周老先生的死訊。


    那個咬著牙,恨恨勸說花老二“活著最重要”的老學究,就這樣輕易地死去了。


    那個倔脾氣,喜歡吹胡子瞪眼,喜歡哼哼唧唧的貪食老頭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當今天子不顧舊情,在眾臣麵前斥責他心懷不軌時,當萬貴妃三言兩語間,便要毀去他一世清名時,他仰天悲鳴一聲,怒指天子,口述天子種種罪行,而後一頭撞死在正殿的石柱之上。


    以死明誌。


    他的鮮血染紅了在場每一位文官的眼睛,也點燃了他們心中那把火,那把深埋心底,幾乎要熄滅的火。


    多少人曾拜在他的門下受教,多少人曾在他包含關切的罵聲中流下男兒淚,多少人是因為他的教導,才懂得了何為家,何為國,何為頂天立地!他是一代又一代人心中永遠的老師,是全天下所有讀書人的脊梁。


    而如今,他倒下了,隻為能喚醒昏庸帝王的最後一縷良知。


    士可殺,不可辱。


    一個文官站出來了,兩個文官站出來了,所有的文官都站了出來。


    他們一改往日的斯文儒雅,他們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將不可廢儲的諫言說得血氣森森。到了這一步,他們再也不會退讓,再也不會妥協,他們要直麵敵人,摧毀一切阻礙,他們恨不能食盡奸人肉,喝盡奸人血,他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皇帝朱見深並未因周老先生的鮮血而觸動,卻因為文官的瘋狂而畏懼了。


    第一次,他無視了萬貴妃的請求,轉而接受文官們的勸誡,按下了廢太子的心思。


    萬貴妃同樣也被文官的氣勢震住了,她雖不滿,卻決定暫時退讓,再緩緩圖之。


    隻可惜,上天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四月,泰山地動了。


    自古以來,泰山便是曆代帝王封禪之所,也是東宮的象征。


    人人都在猜測,這是否是因為當今天子有廢儲之意,導致東宮不穩,於是上天震怒,先以泰山地動示警,不久後便會降下災禍。


    皇帝朱見深惶恐了,他向來窩囊,從來隻圖安穩度日,連挪用他大量私財的梁芳,也能被他輕輕放過,毫發無傷。他再也不敢動廢太子的心思了,比起心疼萬貴妃,保住自己的小命似乎才是最為重要的事。


    太子的地位至此穩固,一個光明的時代就要來臨了,可這其中所付出的代價,卻實在太過慘重。


    周老先生的遺物陸陸續續由京城運來,每個花家人都收到了一樣東西。


    在進京的第一天,周老先生便將所有財產都送了出去。在這世上,周老先生牽掛的人很多,可他清貧一生,實在沒什麽東西能拿得出手。


    許多弟子收到的甚至隻是一隻筆,一冊書,可他們卻如獲至寶般捧著,抱著,而後痛哭流涕。


    送至靈璧手中的,是一張薄薄的單子。單子上是周老先生在家鄉所有的田產土地。在單子下麵,還有一封周老先生的親筆信。信上,隻有短短一行字。


    “你這麽凶,長大誰敢娶你!哼,老夫這就為你備些嫁妝,免得你嫁不出去!”


    “臭老頭,”靈璧的眼淚落在了紙上,“蠢死了……”


    蠢到連自己的性命都賠了進去,值得嗎?


    一直以來,死亡對於靈璧來說實在過於稀疏平常,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隻會讓她獲得無與倫比的快感。她將那些傷害自己的,強大的,令人恐懼的勢力毀滅,她甚至能從別人的死亡中得到放鬆,得到解脫。


    可這一次,死亡卻將她擊倒了,她非但沒有獲得愉悅,甚至於她的心每時每刻都在絞痛,痛得她幾欲發狂。她忽然開始痛恨死亡,開始痛恨所有製造出死亡的人,包括她自己。


    可她又同樣按捺不住內心的瘋狂,她想殺人,想宣泄,想弄死所有傷害了哥哥,逼死了周老先生的人。


    她的心中第一次喚醒了仇恨的力量。


    在周老先生的墳前,靈璧問了花滿樓一個問題。


    “七哥,泰山地動的事,是天上的神仙聽到我的祈求,出手幫忙的嗎?”


    花滿樓略顯憔悴的臉上勾勒出笑容,緩緩道:“此事既是上天之功,也是太子之功。”


    畢竟,若非太子當機立斷,在泰山地動之後迅速聯絡內靈台,兩方合計後,先由太子之人將泰山地動之事散布至民間,使民心不穩,再由內靈台上奏稱地動為東宮不安之像,皇帝必不會如此輕易便退讓妥協。


    靈璧聽了此話,仍目視前方,喃喃道:“七哥,我以前,從來不相信天上有神仙的。畢竟,如果真的有神仙,為什麽他們從來不肯幫一幫我和哥哥呢?”


    停了半刻,她又微微低頭道:“後來,我相信世上有神仙,可是我不懂,有些人那麽壞,為什麽他們能活得好好的?老頭兒那麽好,為什麽神仙都不保護他呢?”


    淚珠終於自眼眶滾落,靈璧眨眨眼,低聲道:“七哥,那些神仙,好無情啊……”


    花滿樓默然。


    靈璧擦擦眼淚,又道:“可是,到最後,神仙又讓泰山地動了,他們雖然沒救臭老頭,但救了我哥哥,所以,我還是要感謝他們的。”


    聞言,花滿樓眉眼微展,抬手輕柔地撫過靈璧的頭頂。


    靈璧閉上眼睛,麵上的表情虔誠而又哀婉。待花滿樓即將收回手時,她忽然伸手將花滿樓的手掌拉過,而後將其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七哥,又有人為我和哥哥死了。”


    花滿樓緊緊握住靈璧的手,微笑道:“周老先生並不隻是為了你兄妹二人,也是為天下所有人。”


    “我知道的,”靈璧又狠狠擦一把眼淚,點頭道,“所以,我的命不光是我的,哥哥的命,也不光是哥哥的。”


    隨後,靈璧抽噎幾下,深呼一口氣,而後膝行至周老先生的墓碑前,鄭重道:“臭老頭,你放心,我哥哥以後一定會是個好皇帝的。”


    說完,她掏出玉簫,於墳前嗚嗚咽咽地吹奏。簫聲依舊磕絆,可就是這樣斷斷續續的聲音,卻仿佛要紮進人的心裏。


    接下來的幾個月,靈璧每日都會來周老先生的墳前坐坐,有時還會帶上黑熊。


    窩囊的黑熊自然不會懂得究竟發生了何事,每日裏,它仍會去從前吟詩作對的地方等著,隻是它的玩伴,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之後,靈璧似乎長大了。


    她將手中的玉鐲取下,珍而重之地放入錦盒中,預備著成年之後再戴在手上。


    從前日日闖禍的熊孩子忽然間沉靜了許多,每日裏不是陪著花如令夫婦說笑,便是黏在花滿樓身邊,有時也會去學堂裏坐一坐,背些從前還未曾背完的功課。


    漸漸地,有大膽的下人也敢陪著靈璧玩耍了,人人都覺得表小姐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孩子,就算偶爾生起氣來,也隻是噘嘴跑開,再無從前傷人的手段。


    對於靈璧的變化,花滿樓雖覺欣慰,卻又覺分外心酸自責。誠然,孩子總要長大,總有些路,是要由她自己去走的。可為何他的小妹卻總是走得如此艱辛,她的每一步路,竟都要以別人的性命作為代價。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願不願意走這樣一條路,可她隻能咬牙去走,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


    半個月後,太子悄悄來見了靈璧。


    經曆廢儲之事後,太子眉宇間的戾氣反而消散了,他重新變回了從前溫暖平和的模樣。


    那一日,太子同靈璧說了許多的話。他說起從前的不幸,說起對萬貴妃的恨,說起對父親的失望和鄙夷,說起對靈璧的心疼與愧疚,他說這些時,麵上一派風輕雲淡,仿佛萬事已不在心頭。


    往事如煙去,那些曾經的痛苦、掙紮,如今已在這輕緩的訴說中,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太子走後幾日,穿著粗布裋褐的花六爺忽然回到家中,甫一見到花如令夫婦,便“噗通”一聲跪下了。


    “兒子不孝!”花六爺麵色沉痛,“這一兩月間,兒子中毒倒下,前幾日醒來時才得知家中出事。兒子不孝,未能與家人共進退!”


    說完,他朝花如令夫婦連磕了幾個響頭。


    穿著粗布衣裳的花六爺比從前多出了幾分堅毅與成熟,然而他的脾氣卻依然有些急躁,中毒昏迷,生死一線之事,竟就這樣被他一句話輕輕帶過。


    花如令夫婦本就因花六爺久未與家中聯係心焦,如今聽了中毒之事,一時間悲從中來,摟著花六爺哭將起來,又立時命人去請郎中。


    待花六爺安撫了父母,報備了去處,便又匆匆離開了。他沒有在家中過夜,也沒有去見珍珠。


    珍珠知道此事後,麵上並無異樣,仍是低頭做活兒。三五日後,她忽然大病一場,待病好之後,她便越發不愛說話了。


    這段時日以來,花家人最擔心的不是靈璧,而是如行屍走肉一般的花老二。


    那日周老先生的死訊傳來,花老二便將自己關在屋中。初時花家人荒馬亂,並不曾注意到花老二的異樣,便是稍有留意,也隻覺花老二瘦得厲害。


    點燈、停靈、下葬,花老二沉默地跟隨著眾人行事。禮畢之後,花老二平靜地跪在周老先生的牌位前,不吃不喝,日夜不曾起身。


    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到花老二心中的自責和煎熬,好友與恩師以同樣的方式,因同一人而死,可自己呢,無論是多年之前,還是多年之後,卻是同樣的無能為力。


    他痛恨這種無能為力,恨得連骨縫裏也發疼。有時他也想過去死,可轉念想到父母兄弟,想到死去的好友,他便放棄了。可他又認為自己傲骨已斷,不配活著,所以才會這樣放逐自己,折磨自己,隻因唯有這樣,他的心中才會好受一些。


    他的自我折磨嚇壞了花家所有的人,花如令夫婦用盡了手段,都未能讓花老二起身休息,或是吃下一口飯,到最後,竟是靈璧的怒吼,才真正喚回花老二的三魂六魄。


    那日,花老二仍是跪在周老先生的牌位前,他膝蓋處的衣料上已隱隱帶有血跡。


    大門被“咣當”一聲踹開,怒吼聲忽然傳來。


    “滾出去!”


    花老二微微睜大眼睛。


    靈璧指著花老二的膝,冷冷道:“你這樣跪著,是存心惹臭老頭生氣,我是來替他趕走你的!”


    “花老二,你給我滾出去!”


    稚嫩的童音中忽然間多出一種不可冒犯的威嚴,於室內陣陣回蕩。


    若按平時,花老二必定不會在意別人的斥責,可如今的花老二卻似是與從前不同了,即使傷心,即使自虐,在他的身上,卻似乎醞釀著一股驚人的力量,連眼眸深處也幽暗得令人發顫。


    這一次,他並未被打敗。


    唇角微微勾起,花老二以掌撐地,支起早已毫無知覺的雙腿,側首直直看向阿璧。他的眼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狂熱,那種狂熱被包裹在一派沉靜之中,默默流動。


    “阿璧,扶我起來。”


    陽光自門外而來,一束束直射在花老二的身上,他那原本柔軟的眉眼,忽然間鋒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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