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妙雯整頓好臥牛嶺,前去拜會於珺婷的時候,葉小天已然輕車簡從地趕到了興安州的紫陽縣。紫陽地處漢江上遊,大巴山北麓,北有秦嶺阻隔,南有巴山屏障,形成了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的特殊氣候。


    紫陽縣內設有館驛,午後時分,縣裏突然來了數百名官兵,一看他們的兵甲器仗,就知道必定是朝廷精銳,不過驛丞向洪辰並未理會,因為官兵過境是不需要驛站接待的,誰想這些官兵偏就來了驛館。


    數百名鐵甲騎士擁至館驛時,向驛丞正在廚房裏忙著炒菜。沒錯,驛丞大人就是在炒菜。雖然說君子遠皰廚,有點身份地位的大老爺向來沒有下廚房的習慣,但向驛丞是一個例外。


    說起來,驛丞是八品官,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向洪辰是進士出身,有堂堂正正的功名在身。然而,正如湯顯祖就是嗜好寫戲唱戲,向洪辰的愛好就是烹飪。


    向驛丞好美食,這是向其家門風影響。因為向驛丞家老太爺就是個美食家,向老太爺一生鍾愛美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素以自己的飲食品味為傲。


    向老太爺是北方人,曾經做過江浦縣主簿,並在任上過世。離世前,他拉著兒子的手諄諄叮囑的隻有一句遺訓:“兒啊,你要記住,包子一定要蒸著吃,餃子一定要下鍋煮,豆漿必須是甜的,豆腐腦一定要鹹的,不照此做,全是異端!千萬不要屈服於本地人呐!”


    有此優良門風,向驛丞醉心於美食也就可以理解了。向洪辰在廚房裏哼著小曲兒,正煎炒烹炸自得其樂,一個驛卒忽地跑來道:“驛丞老爺,門口來了好多軍將,咱們這小小館驛,最多招待一百來人,可接待不下這麽多人呐。”


    向洪辰剛把一條黃河大鯉魚下了油鍋,煎的吱吱直響。聽了驛卒稟報,向洪辰把眼一瞪,道:“軍將?咱們館驛跟那些丘八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跑到咱們館驛來做什麽?”


    那驛卒咧了咧嘴,道:“驛丞老爺,那帶兵的將官是個千總,小的不敢問。”


    向洪辰斥道:“廢物!就算他是個總兵,也管不到咱們驛站這一塊兒,怕他甚麽!”向洪辰氣哼哼地道:“幫我看著魚!”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皮鵬舉皮副千總在門口兒等得不耐煩,忍不住罵道:“這小小驛丞忒也擺譜,這麽久了都不出來,老子不等了。”


    皮鵬舉轉身對葉小天恭敬地道:“葉大人,咱們這就進去吧。”


    葉小天剛要說話,向洪辰就從館驛裏走了出來,揚聲問道:“哪兒來的軍將,到我館驛中來作甚?”


    皮副千總扭頭一看,更加生氣,道:“嗬!這兒的驛丞譜兒還真大,派了個廚子出來接待葉大人和本將軍不成?”


    向洪辰穿了一身葛布粗布,腰間係了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頭上戴了小帽,肩上還搭了一條汗巾,手裏拎著一隻爪籬,活脫脫一個廚子。


    一聽皮副千總所言,向驛丞不高興了,把臉一沉,道:“本官就是此地驛丞,你是哪個?看大小不過一個千總,有什麽資格自稱將軍。”


    這裏已經離開貴州了,這種地方是文官的天下。文官地位普遍高於武將,一個五品知府,就是見了一個一品總兵,照樣傲氣淩人,十有八九那個總兵大人還得對人家客客氣氣。因為就算他惹得起對方一個,也惹不起文官這個團體。


    文官們的優良傳統就是打群架,而且個個都是嘴炮專家,最大的問題是,普通人口舌再厲害也就是噴噴口水,沒什麽卵用,但文官們那一張嘴一枝筆,可是比千軍萬馬還厲害,真能殺人的。


    皮副千總雖然久在貴州,可他是都指揮使司的將官,直接受兵部管轄,而兵部尚書向來也是文官。背後吹吹牛說說大話沒問題,真見著人家了,皮副千總先就軟下來。


    皮副千總打個哈哈道:“哎呀,閣下就是此地的驛丞大人?失敬失敬,驛館都是朝廷撥款打理的呀,驛丞大人怎麽親自下廚炒起菜來了,難道連個廚子都請不起麽?”


    向驛丞喜歡做菜,但心裏也清楚,這種技藝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對他這樣有功名、有官身的人來說,隻會惹得別人恥笑,便翻個白眼兒道:“要你管,吃飽了撐的。說吧,你們這些丘八,到我們紫陽驛來做什麽了?我們這兒可不接待你們當兵的。”


    皮副千總得意洋洋地道:“來往官員,館驛是要負責接待的不是麽?”


    向驛丞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皮副千總一眼,恍然大悟道:“你是新上任的官兒?哈哈……”


    向驛丞仰天打個哈哈,道:“不錯,館驛是負責接待來往官吏的所在,不過品級不同,待遇也不同。閣下不過是個千總,要住館驛可以,但隻有一廳一寢之地,容不下你這麽多的家將。”


    皮副千總笑吟吟地道:“如果是押運待罪之官進京呢?朝廷有沒有規定待罪之官單獨入驛館居住,押解人等另行安頓住處?”


    這當然不行,待罪之官很可能就是真的有罪,如果他畏罪潛逃怎麽辦?驛館的驛卒沒理由替你承擔看管責任,再說驛卒也不專業,很可能真的會讓待審的犯官逃掉。


    向驛卒微覺意外,謹慎且奇怪地問道:“你是犯官?”


    待罪的官員時常過境,這不稀奇,問題是押解犯人的還從來不曾有過這麽多人,你以為你是張太嶽、馮保那等大人物麽?居然要幾百個鐵騎軍士押送。


    眼前這人隻是一個千總,居然要這麽多人押送,居然軍法不能製裁,要押送京師交由朝廷裁斷,這得多大的背景後台,又或者惹下了多大的亂子?向驛丞不敢不謹慎。


    皮副千總“呸呸”幾口,道:“我一個小小千總,哪有資格到朝廷受審,待罪之官是這位……”


    皮副千總向側後方退了兩步,微微躬身,對向驛丞隆重介紹:“這位是銅仁臥牛長官司長官葉大人!”


    向驛丞這才注意到葉小天,葉小天騎在馬上,一身錦衣,骨格清奇、眉眼俊秀,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正帶著豪奴出門遊賞的貴介公子,如此模樣、如此打扮的一個人,居然是個犯官!


    不過向驛丞馬上就想到了皮副千總的介紹:“臥牛長官司長官!”向驛丞頓時恍然,長官司是土官中的一種官製,流官之地沒有,既然是土官,那都是世襲罔替的,年輕輕的就做了官也不稀奇。


    向驛丞卻未想到他眼中的這個官二代,是個實打實的官一代,不然一定會大吃一驚。不過葉小天從一個獄卒,僅僅數年功夫就做了一方土司固然傳奇,比起劉邦僅僅七年功夫就從一個小小亭長變成一個開國皇帝的逆天氣運,卻也不算什麽了。


    向驛丞半信半疑地向皮副千總討過公文看了,確實無疑,不禁好生無奈。朝廷隻限製了過境官員入住館驛可享受的待遇和隨從人員的多寡,免得他們揩朝廷的油,但是卻未規定過罪行未定官員隻能配幾個押解人員,像葉小天這種特殊情況,當初製定這一製則的人想破頭也是想不到的。


    無奈之下,向驛丞隻得向皮副千戶期期艾艾地說明了情況,紫陽縣太小,雖然設了館驛,但接待能力非常有限,滿打滿算,連主帶仆也就接待近百人。皮副千戶一行人有三百多人,還有三百多匹馬,小小紫陽縣館驛根本接待不了。


    皮副千戶這下可逮著了道理,盛氣淩人地道:“向驛丞,你的苦衷,末將……哎呀,我這一個小小千戶,可還不配稱將。下官是了解的,可下官也是奉命辦事啊。你瞧這三百多人,人吃馬喂的,花銷得多大?我吃你的住你的,那是朝廷承擔。我若是自行出去租住、飲食,這筆開銷我找誰報去?”


    向驛丞也知道是自己方才的態度得罪了他,隻好低聲下氣地解釋:“皮千戶,理兒固然是這個理兒,向某供應飲食也是應該的,可你們要是入住,難不成要睡在院子裏?就算向某把自己的住處也讓出來,這麽多人馬也是住不下的……”


    向驛丞正說著,遠處又有一群人馬浩浩蕩蕩地趕了來。這一行人正是始終像狗皮膏藥似的粘著葉小天的展虎一行人。


    展家展虎,張家沐東,曹家郭建武。展虎是現任展氏家主展龍的親弟弟,沐東是張雨桐的內弟,而郭建武則是曹瑞希的內弟。這三個弟弟一路跟著葉小天,一有機會有就言語打擊一番,但從來沒有什麽實質的舉動,皮副千總已經對他們漸漸打消了戒心。


    在皮副千總看來,他們就是想一路打擊葉小天,直到跟進京城,親眼看著他受到懲治。當然,在不斷的騷擾過程中,也可以讓他沒有精力去思考繼而遙控臥牛嶺的局勢。


    但是,展虎真是這麽打算的嗎?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館驛門口的大隊人馬,沐東忍不住對展虎道:“虎哥,咱們已經跟了這麽久,難道真要一直跟進京城去嗎?”


    郭建武也不耐煩地道:“你不是說要在半路上送他上路?咱們究竟什麽時候動手!”


    展虎冷笑一聲,瞪著遠處的葉小天,陰惻惻地道:“我們不需要動手!我跟來,不是為了要跟他動手,隻是想親眼看著他死!你們別急,紫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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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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