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5-13


    衛央沒覺著自己是所謂的普通人,這一身的本領倘若還自認是個普通人,別人都瞎了眼麽?但他也沒覺著自己了得到哪裏去,天生做不成大人物,學不來人家的架勢,因此他也從不想著要珍惜甚麽名聲道理。


    因為來到這世道之後,不會有人真當他是個普通人,比如說那些個諸侯王,不驕傲地說,還有如今應該已經算計著怎樣拾掇他的蕭綽,這些人當他不是普通人,他也當不了真的普通人。麵對這些對手,衛央沒想過要怎樣有禮有節地還擊,隻要能反拾掇回去,他不介意法子。


    好比大象和老鼠,麵對敵人,衛央不會自持身份不去當小小的耗子。


    在驟然覺察到蕭綽圖謀的衛央,在部下麵前他也不掩飾自己的狼狽,一馬逃出十數裏之外,稍稍鬆口氣之時,取圖子來正看,周快一眾圍在旁邊,沒有人會信這世上能出第二個平陽公主,難免對衛央的行徑有草木皆兵大題小做的想法。


    衛央手指在圖子上細細摩挲,尤在標注著大河,便是黃河的那一道黑色的粗線上,尋幾字形左廂下頭一處,便是此處再往北去幾十裏外的地方,他想著要在這裏做點甚麽。


    一味的逃竄並不是法子,他敢肯定,蕭綽那小心眼的娘們定早備好了數倍於己,乃至十數倍於己的人手在南邊等待,隻等寅火率真南下,教她一口盡都吞了。


    沙坡頭外,恐怕聯軍已將寨子團團圍住了罷?


    縱能逃脫出蕭綽的算計,聯軍焉能不鄭重對待他這個於蛾賊黨項都有大仇的客人?至於期盼平陽能使一軍來援,那是白日做夢。不是女郎心狠,這一番戰事,那是她公主府以一己之力獨對數股力量,一個不慎萬劫不複,怎能不謹慎再小心,仔細再周密?


    想想中軍十數萬人馬,尚有教平陽也隱為暗招後手的精銳老卒不知幾何,於聯軍與遼軍一明一暗裏尚且步步為營不敢有絲毫大意處,區區寅火率兩百餘人,在這洪水般的對手麵前,衛央再有萬夫之勇又有甚麽用?這寅火率是他的手下,他能孤身逃脫回去,可眼見著作個富家翁尋常人已不能,這須在意的名聲沒了,落得個萬夫所指的下場,往後在大唐可還怎麽混?


    退無可退,那便隻好奮勇往前走。


    手指在大河處點了又點,一時想不起怎樣在這河水裏作些文章反算計蕭綽,索性暫且不想——自這裏往河畔,少說也有十數裏路程,那還是直線算的,這一段路程裏,南下的遼軍縱主軍不在這裏,能沒有斥候?走脫了風聲,反教蕭綽賺了咱們。


    須仔細盤算好,至少須將這一截河水此時的狀況打探清楚再說——河水封凍了沒有?若封凍,冰層厚度多少?若沒有封凍,渡河之路在哪裏?


    暫且按下這個心思,衛央也知若現在提出他想渡河的盤算,恐怕周快這等不怕死的也要兩股戰戰。自河套之地沉淪賊手,王師幾十年沒有渡河過去了,三五萬的老卒主軍尚且不敢作此念想,何況兩百餘人?


    問周快安置遠哨情況,周快遲疑了一下才說:“這是老規矩,每到一地,停歇時辰不足半日,遠哨須遣出五裏,為穩當計,我教精幹的弟兄四麵撒出。若要在這裏安紮,須在多分派些人手。”


    這裏不是險要能藏身穩妥的地方,衛央自然不會在這裏等著蕭綽的遠偵輕騎摸到這裏來。


    搖搖頭,衛央正色道:“我知道你們沒將我的話放在心裏,都認為這蕭綽是個好對付的女人,左右都沒吃過虧,待在她手裏折上一陣,疼痛就都自知了。這樣,老王你引幾個弟兄,一路仔細著些,往西或往北去探察,尋個有人煙的村鎮,不要教人瞧見,左近但有能藏身之處,不管你將甚麽法子,都要體察清晰——若有人煙,須半日內回此處交令,路上逢見契丹輕騎,不要慌張,隻管回來便是。”


    王孫笑道:“率正放心,軍令咱須依了好做成,若要拚著命去,那可千難萬難。”


    遂點三五人,輕身往高處去辨方向了。


    衛央又教周快:“老周,你也不要閑著,引幾人往東去,就在咱們出山的地方藏著,半日內我料必有遠偵自南而上,讓過頭兩撥,若有第三撥時,瞧他人少,遠遠射殺也好,埋伏在路上一擊得中也罷,總歸要弄死他幾個人,還要你幾個安全都回來。”


    周快明白這是要誘敵,舔了舔嘴唇取一張硬弓,將他那馬槊放在這裏,隻垮了闊刀,也引七八人拐頭往來路處去了。


    竇老大眼巴巴瞧著衛央,該是教他做些事情了罷?


    衛央四下裏瞧,這一處最是個旋風大的地方,北麵的山坡上積雪甚厚,南邊的山坡上也交相輝映似不甘落後,乃教餘者盡往南坡裏來,在視野開闊地帶挖出不小的雪窩子,將戰馬嚼著環命俯臥地上,命竇老大這裏看管著,自引徐渙,兩人往更高處匍匐上來。


    王孫自西來,或自北來,這裏最能瞧個清楚,至於周快,衛央倒不怎麽擔心。老卒如他,戰陣熟知將兵幹練,又是個萬夫之勇的人物,隻誘敵這樣的任務怎會難到他。


    布置妥當,將氈氅在雪地上鋪著,衛央趴著仔細又瞧那圖子,徐渙將刀鞘鋪在眼前,壓下兜鏊遮住頭頂光亮,眼也不敢眨守著周王二人歸來的方向。


    也在此時,一潑氈笠請假的契丹武士,約有三兩百人,卷著風似自南而來,馬到山前,自寅火率出時那口子處鑽將進去,往深處三五裏,漸漸不能馳騁,前頭又轉出暗哨三五個,再轉出七八個,漸漸更多了些,卻往這一潑武士裏領頭的那個瞧一眼便不再擋路。


    不片刻,人到那荒洞口前,餘者四散各自尋避風處歇腳,那領頭的正一正衣帽,起落時氈笠下露出一張不算十分清秀的麵孔,這人闊口重額方麵大耳,身量不十分修長,卻他這身材與麵目十分相配,教人瞧著好生貼切。


    這是個年紀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行止間頗有一番成熟厚重的風量,又有北地男子的粗獷。


    帶著一身風雪,這人正起衣帽,在洞口望把守著的輕騎叉手先見個大禮,低聲問:“首領在裏頭麽?”


    輕騎忙還禮,恭恭敬敬答他:“真不巧,首領已眯眼了,一時半刻恐怕不會醒來——不然,咱們便不必通傳了,韓統領自進裏頭去候著?”


    左右一瞧,蕭綽心腹親信都在外頭,那男子便搖搖頭婉拒這幾人的好意,大冷天裏,他竟如同這些個尋常輕騎武士一樣,束手靜靜凝立等候在洞外。


    不過三刻的工夫,洞裏傳出蕭綽的歎息,她半是惱恨半無奈的口吻喟歎著道:“阿讓也與燕燕生分了,再大的事情,在你心裏也大不過一個禮與嫌麽。”


    這人正是韓德讓。


    韓德讓垂首不敢怠慢,躬身往洞內又施大禮,口稱有罪,蕭綽那話,他可死也不敢接應下去了。


    裏頭蕭綽又輕輕一歎,半晌淡淡道:“也好,也好,總不止教人不明不白地煎熬著了。阿讓,你進來罷,外頭可冷的很。”


    韓德讓再三猶豫,不敢起身將額頭抵在雪地裏不至使人瞧見他的麵部神情,硬聲道:“軍情緊急,請首領恕韓德讓不便之罪——沙坡頭裏一番計劃,教那唐廷裏的賊配軍盡破了,我南下途中,聽說這人又燒了引仙莊致使首領得了偌大損失,如此恥辱,不能親手擒殺這人,我十分不能甘心。”


    “你該死!”蕭綽一怒,音量拔高了許多,這一聲厲叱出口,緩了一緩卻又壓了下去,她和聲道,“阿讓,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這個衛央,你可莫要小覷他是個配軍,此人狡詐,若非如此怎能教你在由貴處一番布置方起了個頭便夭折了?為上將者,切莫輕慢你的對手,不然,那是要吃大虧的。”


    韓德讓肩頭顫抖,發力將一張臉都埋進了積雪中,雪下有枯草殘枝,一時劃破了他的麵頰,血絲涔涔的,又並著那生冷的雪水撲在臉上,當時燒得發燙,他大口喘出的熱氣,將麵下積雪融出麵盆大小的淺坑來。


    這個人是很矛盾的一個人,他本是漢人,如今也是漢人,祖父輩時契丹南下打草穀將他一門老小都擄掠了去,有沒有殺傷不知,隻在到了遼國之後,這韓氏一門倒榮耀了起來。想當初在中原時,韓氏隻是個知些文明懂點道理的小富人家,到了遼國沒多久,這韓知古的人竟為契丹皇室瞧中,教作了渥魯朵裏的仆役。到了韓德讓知事時,其父為遼帝抬舉,成了渥魯朵裏的醫官,並以此為晉身之資,成就了韓匡嗣一府留守的榮耀。


    由此,韓氏在契丹貴族裏,以漢人之身官至高要,韓德讓年方三十,南院裏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此番戰罷,恐怕升遷又到了時候。


    這個人,素以忠孝節義聞名,偏他這學自炎黃一脈世代相傳的倫理道德,固執地用在了異族的人心裏。此人最為遼人乃至契丹貴族稱讚的,便是勤謹忠貞,能知進退,頗執上下之序。


    韓匡嗣本為上京醫官,整日接觸的不是皇室便是貴族,同朝為官的蕭綽之父蕭思溫自也與他熟悉,往來走動地頗是密切,韓德讓長蕭綽一輪,堪算是青梅竹馬的相交,待蕭綽長成,出落得個上京遍地傳美貌之名的女郎,卻誰教他兩個也算得天造化的生是皇室圈子內的人?耶律璟死,耶律賢即位,蕭氏在其中出力最大,貴族裏又是執牛耳的,若不能與蕭氏聯姻,耶律賢怎能安心?這既豔又慧的蕭綽,自然逃不脫入宮為後的選擢。


    自此,韓德讓那好逑之心,便化作了執上下別男女的進退。


    或也正是這樣個男子,原本該是那樣的軌跡裏,蕭綽貴為太後也待他念念不忘,以致與後世裏那個大名鼎鼎的大玉兒與多爾袞也畢竟親為叔嫂,更無華夷的區別,大是比不上這兩個名聲卻微弱些的男女。


    如此,蕭綽殷殷的叮囑,聽在韓德讓心裏更是鋼刀剜著心,螻蟻噬著骨似的疼。


    他不恨別人,也不怨別人,天地自開以來,總有上下尊卑的分別,如今上下已分,尊卑既別,縱有萬千心思,那都該牢牢地壓在心尖子上。


    畢竟,身為國家重臣,大道理是要講的,為國家安穩,該舍棄的也須要舍棄的。


    韓德讓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做的。


    久不聞韓德讓出聲,知這是絕不會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的人,蕭綽怒道:“韓德讓,你在違令麽?再不進,我,我遣你返回上京去。”


    苛責的話,她畢竟說不出口。


    韓德讓再沉默片刻,踉蹌著站起身來,撲掉身上的泥水,又取軟氈揩了麵目上的血水,深深地喘息了好一會子,低下頭畢恭畢敬彎著腰走進這教他煎熬至極的荒洞裏來。


    蕭綽依舊依著那馬鞍——一臂支著一腮,葳蕤這洞裏入了春,她似個一枝未經晨露夜雨正雍豔的海棠,眸光裏不見半點淚光,淩厲而溫柔地瞧著一步一步進來的韓德讓。


    他還是那樣畢恭畢敬,還是那樣始終不敢有絲毫逾越的哪怕抬起頭堂堂正正瞧自己一眼的勇氣。


    韓德讓也還隻是青壯之交的韓德讓,不是那個權掌遼國軍機,以他族人的累累白骨滾滾人頭換得赫赫威名的那個韓德讓。


    這樣的人,在衛央瞧來定是沒救的,但在蕭綽眼裏,這才是教她不能忘掉的阿讓。


    蕭綽腮上升起了酡紅,似擦上淡淡的胭脂。


    躬身立在數步之外的這個人,不見麵時,隔著無門的距離也教她惱地一時溫柔一時又生氣,見了麵,再多的惱火,那也都沒了。


    他雖是漢人,心卻是契丹的。


    他的心是屬於蕭燕燕的,人卻是屬於他的忠孝節義的理念的。


    到頭來,委屈的都是他了。


    蕭綽眼中閃著不加掩飾的溫柔與嬌媚,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局促而不安的韓德讓,忽而展顏輕笑,那眼眸裏又閃爍著狡黠與頑皮。


    輕舒手臂,她將卸去了兜鏊而飄下散發的螓首靠著自己肩窩的部位,將原本高高昂著的頭貼著馬鞍,便又教韓德讓的頭又低下了三分。


    “你再在這裏講你的上下尊卑,我可要教你站在我麵前啦。”蕭綽笑吟吟的,伸出去的右臂上頭,嬌柔白嫩的手指彼此絞著,一時蜷曲,一時綻開,花蕊般妙曼。右臂放在側臥的半麵身上,手指撚著腰間的裙結,那裙結絲絲作響,靜謐的荒洞裏有解開的姿態,她笑著,輕輕道,“到了那時,我這貴人要賜你我穿著的這衣甲以示愛惜,你是貼著我的身子不敢直視呢,還是驚慌地引外人來看到咱們的旖旎,反教誤會有甚麽瓜葛哩?”


    她的大唐官話說的很準,尤這黏黏糯糯微微拉長的一個哩,嬌吟似的。


    韓德讓駭然,他可以手按太祖阿保機的令牌發誓,自始至終與蕭綽沒有絲毫親密的接觸,因此契丹上下方沒有人會在耶律賢要立蕭綽為後的堅持上有和他韓德讓“瓜田李下”的齷齪理由來反對。這要教外人真瞧見她親解衣袍,生百張嘴,那也說不出清白的道理來了。


    這時的韓德讓,也算還是比較單純的。他雖自己作了當世的中行説,卻堅持認為中原的文明才是大遼想要千秋萬代強盛下去的最該學習的道理。中原的文明,在韓德讓看來便是上下有序尊卑分明,他這個一心要以將契丹漢化的人,怎能自先亂了這綱常倫理?


    蕭綽待他有千般的軟肋拿捏,他自也有對付這青梅竹馬的女郎的技巧。


    當時倒退三步,將腰中刀拔出鞘來橫在頸子上,韓德讓抬起了頭,卻依舊垂著眼,沉聲道:“貴人再謔戲,韓德讓隻好引刀自刎了。”


    他本想請蕭綽自重,然蕭綽並不是不自重,這樣的重話兒,怎能說出口?韓德讓可沒想作孔夫子,再說,就算是孔夫子,韓德讓自信若在女郎麵前,他定也不能覥顏說出“請你自重”一類的話。


    蕭綽並不驚慌,隻輕輕別了個白眼,正經坐起身來,半是惱半是無奈地嬌聲嗔道:“你啊,你啊,總是這樣,咱們契丹男兒,哪裏講那麽重的倫理綱常?若有瞧在心裏的女子,搶也要搶進帳去才好。”


    韓德讓難得赧然,生了微須的麵目一紅,卻依舊沒敢接口。


    又嬌又媚地自己笑了起來,蕭綽拂一拂耳畔的散發,恨恨又親昵地歎道:“可燕燕偏喜愛這樣的男子,又有甚麽法子呢。”


    韓德讓終於抬起了眼光,少卻許多煎熬顯得較方才輕鬆許多的目光注視著蕭綽,他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說甚麽才好?


    想起臨行時父親韓匡嗣的叮囑,韓德讓驀然一閉眼,再睜開時,他心中打定了一個主張:“這番戰罷歸國,府上那安排,便也該一口允了——當在我主大婚之先,如此方為最美。”


    心中算計,他倒也有用的應手的人,一時選定一個,隻消片刻脫離了這裏,那事兒便定了。


    他這樣計較,蕭綽都看在眼裏,隻看他神色一時悲切,片刻堅決,當時想起心腹自上京傳來的消息,娥眉一蹙,眸光立時轉冷,微微垂下上眼瞼,抬起下眼瞼,將猶不自知的韓德讓上下打量一個來回,心中有悲有喜,驟然瞧見他麵頰上血絲點點,一股怒火自心頭發作起,冷冷道:“阿讓,你在想甚麽?有甚麽要緊的事情,莫非真要我打發你先歸京去辦置麽?”


    這女郎的聰慧,韓德讓自認天下無雙,聞聲他便知曉,恐怕方才轉眼間打定的那點主張,已教她全然察覺並明了在心了。


    不待他答話,女郎目中泛起憐惜的亮光,似乎是霧蒙蒙的將淚未淚地珠花,又似乎是自憐自艾的哀切,卻那目眸中,沒有掩飾她的凶狠與憤怒,一時口音溫柔,她輕輕地問:“阿讓,你教人傷著了麽?那是誰?敢是那些個扈從不用心麽?”


    韓德讓毛骨悚然,連忙顧不得這上下與尊卑,亂搖雙手道:“不是,不是,是我……是我不小心磕著了地,教雪下的枯枝劃破了而已。”


    他本想據實告知,一時又想起這女郎的性子。


    她如今,自家的命運已認了,又得知了他那番絕決的計較,如何不真惱起來?不要看她是個女郎,這北地裏的女郎,但凡出眾的,性子裏必有一股子凶狠霸道的狼性,她這是動了殺人泄憤的心了。


    蕭綽一笑,點了點頭,韓德讓不及鬆口氣放下心,她已喝令左右進得這荒洞來,一聲下令殺人:“那些個扈從,也太不精心了,阿讓為國事奔忙,如何不好生服侍著在左右?將扈從隊長殺了,餘者各論上下,罰皮鞭五十。”


    她的左右,怎能不知這女郎的性子?令既下,無人敢遲疑,腳步匆匆俱都眨眼間卷往外處拿人去了。


    韓德讓心裏一陣抽搐,他那些扈從,已教他調教出識漢字知文明的半個近人,這女郎如此行時,恐怕無人能在她左右的馬鞭下活出整個的命來。


    這是在警告麽?抑或隻是泄憤?


    如今的蕭綽,已不是以往的那個爛漫可人的小姑娘了,她的威嚴與心機愈來愈深,韓德讓在她麵前不敢有絲毫怠慢,一麵是敬愛她,一麵也是懼怕著她。


    上百人的生死,蕭綽隻一聲令下的行事,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令既下,她又笑吟吟地柔聲說話,好像這荒洞裏自始至終隻她與韓德讓兩人,別的甚麽從都未曾發生過。


    她笑道:“阿讓不察之下遭那衛央算計斷了在沙坡頭裏的辛苦布置,這是阿讓從主軍以來的首遭圖謀,更是你第一遭以主將之身行事,誠這人是該教你親手殺了的。沙坡頭雖要緊,我信阿讓也如我一般,沒有將這一城一池的得失真放在心裏,趁著這衛央尚未為唐廷大用而殺之,這才是要緊的頭等事。”


    心中連著歎了好幾口氣,努力將扈從盡失的悲切與對蕭綽愈發恭敬的心思俱都壓下,韓德讓正色道:“不錯,這廝雖出世不過區區數月,然其勇武已為拓跋斛與高繼宗的人頭血淋淋地證實了。這本不算甚麽了得的人物,然隻看此人能摸斷失地裏的叛軍之心,慫恿起旁人看來螻蟻般,實則浩瀚如大海星空的民心,我能覺察出,不趁機在他羽翼未豐之時殺了他,往後必成我主揮鐵騎南下征服中原的大敵。”


    蕭綽微微頷首,她心中其實並不認同韓德讓所說的“大敵”的說法,她心裏,對手隻一個,那便是將上將如雲,揮萬民如臂使的平陽。


    這個唐廷裏的女郎,既有天生的威望,又有服眾的能力,那衛央再能,中原人最是講究出身,他一個配軍,再有諸多軍將青眼,能成多麽大的氣候?至多不過呼延讚楊業那樣的上將而已,殺了他,莫非便能阻擋唐人裏千秋萬代殺不盡的英雄豪傑紛起?隻不過這是韓德讓出上京之後的第一次單獨行事,若揭破了自己心中對那唐人的輕見,恐怕他麵子上過不去。


    他定要這樣想的:“我費盡心機托畫的算計,教人家那樣輕易破了,這樣的對手你隻當個小人物看待,莫非從來也將我作竟連個小人物也比不上的看待麽?”


    尤其在這個時候,蕭綽知道哪些該固執不讓分毫,哪些該順著這個男子的心意任他的來。


    韓德讓瞥了沉吟著不知打算甚麽的蕭綽,再三猶豫提醒了一句:“聽說這人險險刀劈了李成廷那廝,與諸侯王是勢成水火了,我知大戰將起,貴人是有借正在邊線的李成廷之手夭折了這賊配軍的打算。”


    蕭綽點點頭,韓德讓笑了笑,很不以為然的笑。


    “此人能得呼楊那樣的重臣老將高看,又是柴榮的女婿,據說與內衛府的那頭鳳凰也幹係不淺,隻以他的勇猛,為主軍裏一任校尉隨在中軍帳下莫非不能麽?”迎著蕭綽認真起來而探究過來的目光,韓德讓自承心裏待此事的想法,“聽說大名鼎鼎的,唐廷有意為暗儲的周豐教這人三番兩次地當麵折辱,而李微瀾竟連重責這廝的一句話也沒有,豈非又是這人甚得這一路西征大軍主事者之心的明證?”


    蕭綽皺起了眉頭,狐疑地瞧了瞧韓德讓,又臥倚在馬鞍上靜靜細想了片刻,眸光瀲瀲甚是讚同了韓德讓的看法。


    她微微闔著眼眸,左手手指在腰間帶子上緩緩地敲擊著,曼聲道:“不錯,不錯,既能得李微瀾一係的上下高看,憑他的勇武與斬殺拓跋斛高繼宗的功勞,任為正軍偏將自不可,然升為中軍護纛校尉,那是再容易也沒有的事情。隻憑他的勇武,李微瀾怎會至今尚將他留在輕兵營?由此看來,這兩個是彼此不必言傳便深深意會的心心相印之人。衛央與諸侯王的齷齪,正如李微瀾與她那些個皇叔的齷齪一樣,一方不死,永世不息。如今李成廷為巡邊事使,若這衛央留在中軍,畢竟他與李微瀾有男女之別,一時不察,能教這李成廷尋出千萬個籍口來殺了他,至少壓製著不教再立新功,杜絕了他晉身的路子。”


    由此,平陽與衛央心知肚明,前者一麵任憑後者胡鬧,暫且升了他假校尉的職而用以為孤軍北上的主事者,而後者則得了前者的權柄代表,便是已為蕭綽與韓德讓知曉的那龍雀寶刀。


    如此一來,平陽在中軍帳裏坐鎮,李成廷再有許多歹毒的心腸,不見衛央在左近,他怎樣挑錯尋由頭?而衛央鷹揚北地,平陽得知他蹤跡也不能,李成廷怎能知曉?便他與外敵勾結,莫非不勾結聯軍與遼軍便不尋衛央剿殺了?


    這樣,既將李成廷等諸侯王掐斷衛央的算計別死在苗頭裏,大敵當前為衛央折去了來自這些李姓諸侯王及其爪牙們的腹背威脅,又不至於斷掉他這甚得平陽之心的年輕將領前進的軍功路子,豈非不聰明至極,且彼此心心相印的兩個人便不能不動聲色便做出的籌劃行事?


    蕭綽突然對這個石頭縫裏蹦出來似的賊配軍起了興致,以她看來,這人既無平陽的地位,又沒有經曆平陽這數年十數年南征北戰的淬煉,恐怕真與平陽比,他還差些火候,這便是一個殘缺版的平陽公主。


    若與有李微瀾深重影子的人交手,豈非先一步能摸到李微瀾的法門?


    然,蕭綽並不服氣。


    這樣一來,豈非她自認比不上如今已成熟了的李微瀾?


    “擒殺此人,阿讓可有把握麽?”她將精力又轉回到了平陽的中軍處,然她心中忌憚平陽最甚,換個旁人來,隱隱她覺著不是得平陽之心的衛央對手,原先隻思慮教韓德讓報沙坡頭那一破之仇,現下看來倒屬歪打正著了,遂蕭綽抬起目光,瞧著韓德讓問道。


    韓德讓又是個沒有認為平陽能比得上蕭綽的,在他心裏,能與平陽彼此相知的衛央,怎能勞駕蕭綽出麵?何況那沙坡頭裏的舊事,他總不甘心。


    若擒殺此人,教他嚇破膽的高繼嗣那聯軍,恐怕也會為自己收些為用吧?


    如此想,韓德讓道:“把握不敢說,勝算有十分。”


    蕭綽眉眼裏都是笑容,笑道:“阿讓這滿滿的自信,最教燕燕喜愛哩。”


    她這是應下了韓德讓的請求,將擒殺北竄而來的寅火率之事全權交付給了韓德讓。


    “此番在沙坡頭,你也當聽聞了唐營裏的頗多趣事兒,依你之見,李微瀾如今在想的,會是甚麽?”左右盛人頭來交令,蕭綽揮揮手隻教扔掉,吩咐左右取肉感烈酒來招呼韓德讓暫且歇息半日,左右無事要等待,她考較起了韓德讓來。


    韓德讓濃眉聚起,好半晌方搖搖頭:“我總覺沙坡頭裏高繼嗣的那番安排已教李微瀾看穿了,她當知我軍就在左近,然如此緩慢猶豫的用兵,那可不是她的風格,此中蹊蹺甚深,一時片刻,我還參不得透。”


    蕭綽也參不透,盡管她一心隻想敗平陽不敗的金身,可具體的行事裏,她可不是狂妄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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