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是使刀的,生來如刀,為人本就有一股子狠勁,將他逼急了,衝陣斬將自然難的很,這潛入隱藏的手段,在寅火率裏卻算得上是頭一個,周快一眾不及。


    然這人也是個山裏的核桃,隻屬教砸著,方能吃著了肉。


    脫離了本部往前頭瞧了半晌,村中邏卒倒也有諸多的間隙,能容他拐將進去,隻是進去之後,好好一個人總不能飲露水吞西風,該當有個哪怕借宿的人家才是。


    想想老羆來時有囑咐,道是在這淪陷區裏多有血勇的壯士,遂王孫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轉,頗是自信地哼道:“娘的,偏這功勞,合該咱老王領了。”


    隻是回頭轉到宿處,隻早早便踏出的馬蹄印上,又落了細碎的白印子,隨著衛央,王孫早學到了這人的狡詐,分明這是寅火率五百戰馬循聯軍邏卒遠哨足跡遁去的痕跡,這樣看來,率中別人,都已遠遁了?


    轉頭再找,連他的戰馬皮甲也沒了蹤影。


    王孫哪裏不知這是將他孤身一人丟在了這裏,若能依衛央之圖在這東柳林村裏壞了韓德讓,至少將村中心向中原的壯士聚攏起來,那便寅火率返歸。若不能,生死便都瞧老天的安排了,寅火率不大可能回頭來尋王孫一人。


    想明白了這個結果,王孫跳腳破口大罵:“衛央,你這爛頭腫腚黑了心腸的潑才,老王哪裏礙著你的眼,這般害我?”


    又覺不痛快,繼而將西地裏的粗口,又罵道:“賊殺才,潑軍漢,壞了心爛了肺的天降地生一個醃臢,敢教與勢不兩立麽?”


    他也知隻在背後,這般高喉嚨大嗓子地謾罵,到了當麵,給他十個天作膽,這等破口大罵那也想不必想。


    到底這是個伶俐的人,高聲罵地累了,蹲下來好一番覺悟,心中竟隱隱有竊喜之意。


    衛央雖有貴人看重,他要成事,少不得有一些好幫手。能耐大的,大都許身王事了,縱然往後成就了大事有本領的來投,能比得上duo落時血火場裏殺出來的老兄弟?而寅火率中,竇老大隻堪是個看家護院的守成者,勝在本分老實。周快心思叵測,他又是與那些個朱門王侯有不淺瓜葛的來曆,一時不用心落在寅火率中,衛央一日不會真的信他——須知,這人本心便是個狡詐的,周快既與王侯瓜葛不淺,若非他真能投心,怎會用他?


    至於徐渙,到底還是個孩子,往後的成就或在寅火率能活下去的輕兵之上,隻那也是數年十數年後的事情了。


    唯獨他王孫,不是自誇,論機警敏捷,寅火率裏衛央之下第一個的就是他。


    此人若真能在這血火場裏拚將下來,以他的本領,得大將易如反掌,彼時與諸侯王勢同水火,焉能無人可用?縱他不願役人,那些個邊關老將,乃至中軍帳裏高高在上的平陽公主,他等能不盡心安排?若以衛央為上將,隨他如影跡的寅火率裏大戰之後碩果僅存的老弟兄,能虧著到哪裏去?


    保不齊,這一趟的輕兵營,還真來對了。


    翻覆思忖,雖隨衛央此來凶多吉少,然王孫深知富貴當於凶險中討求的道理,若不能出生入死,何日複得清白身子,高貴顯耀?


    當時一咬牙一跺腳,王孫往隱綽有人影奔來的村口處瞧去,低聲嘿然自語道:“無非一死而已,逢人揖人,見鬼撞鬼,有甚麽可怕?韓德讓這廝,合該折在王某手上,這北來第一功,天授撞在咱們手上!”


    這裏都是僵硬的馬蹄亂印,王孫不怕教人發現他的影蹤,瞧見那村裏邏卒來得近了,將身往亂草堆裏一竄,將口銜著刀,隻待來人返歸的蹤跡。


    不一時,來人到了近前,教王孫吃驚的是,這一潑竟不是真來拿人的,四下裏使人出三五裏查探後,俱在這一處聚攏,有人低聲罵道:“殺千刀的潑賊,王師將至,也敢這等猖狂,當是他境內不成?徒勞咱們深更半夜的,放著熱熱的炕頭不守,這裏受天爺爺的冷。”


    此地不是諸國專有,本為與大唐緩衝地帶,所居民眾,大多都是唐人。


    王孫不敢大意,側耳仔細又聽。


    便有接口的勸道:“不必如此,王師一到,除高繼嗣李繼遷之輩如秋風卷枯草,這番是公主殿下親征,必能將這些個孽賊一網打盡,往後再不複有流寇般京西三國了,咱們也能落個清閑安定。”


    先頭嘟囔那個哼道:“教我說,咱們忒沒誌氣了些,都是西地裏的漢子,瞧人家沙坡頭的那一夥,龍旗到處,刀兵便起。他也是一夥唐人,咱們也是一夥唐人,偏人家做得來的,咱們端不敢。”


    登時片刻的沉默,王孫自草叢裏往外瞧處,十數個裹著羊皮大襖,腿上幫帶著插刀,手中各有刀槍棍棒不一而足的漢子,許是村口不敢高聲言語,這裏一片開闊不虞有人偷聽,各自窩坐在雪窩子裏,湊在一起說話。


    再聽片刻,王孫心下稍安,自這些漢子的話裏,不難聽出待聯軍的不滿,以他幾個的話來說,便是“但凡有了領頭的,東村避往山裏與賊糾纏,也不懼三五年他圍困剿殺,隻消王師不忘咱們這一些唐人,皇帝爺爺記得有這一夥子民,便都甚麽也不怕了”。


    然縱如此,王孫也不敢大意。


    誰知這是真的肺腑裏的話,還是誆人的?


    甚麽軍國大事,王孫沒有那樣的宏圖大願,然將他丟在了這裏,且不說得手後的好處,隻不能成衛央的囑托自當軍法處置,教他已不敢有絲毫含混了。何況,此處隻他孤身一人,若不處處小心時時仔細,丟了命,誰來償?


    夜風緊了,皮襖難耐寒,漢子們歇抵了一身的疲憊,站在這頗高處將東西兩村仔細打量了,逶迤拖著器械,前前後後三三兩兩往村中拐將進去。


    王孫發作了潑天的膽大,竟反穿了皮甲,那裏頭也襯著氈毛,冷天裏胡天胡地一片白,黎明時遠遠瞧去便是個村裏出來的——這廝拖著刀,歪著腳步,竟光明正大綽在漢子們之後,竟教他安然混入村中去了。


    一路走來,王孫將這一夥村中土兵也不是的邏卒一一瞧過,他發覺,裏頭竟有個讀書的,那是村裏村學的先生,身形雖消瘦,力氣卻足的很。


    原來,這個教邏卒們俱都十分敬重的漢子,本身是個天地中的莊稼漢,隻愛讀書,便在富足的西村私塾窗下聽了三五年的學,勉強識得幾個字時,家裏當時尚在世的老太爺,將棺材本貼了出來勾得經史子集教他自學,漸漸十數年,學出了些名堂,長安秀才裏,便有他的一份子。


    隻如此人物,往上等的鎮子裏,少說也能得個大戶家的賬房,怎窩在村裏不出身,勉強村學裏聘得個先生,年月得那三五鬥糙米?


    按住心頭疑惑,王孫往村中,貼著黑漆漆的牆根尋個少人去的柴火堆裏藏住蹤跡,將麥草遮住身子,暖意登時襲來,卻他毫無睡意。


    許是衛央看重他的並非隻是狡黠機敏,也有隻屬他的一份專注。


    便在當下,王孫在想怎樣在這東村裏尋幾個好幫手。


    衛央之能,王孫自忖千百個也比不上人家,如此人物,沙坡頭裏盡功也須有幫手牢靠,在這村裏,人生地不熟,倘若露麵,恐怕難免教走脫了風聲,使那韓德讓走脫,又教聯軍百十個遠哨斥候將他也捕了去。


    未必人心都是正的,大唐有死且不懼的好男子,也有一心富貴不惜販賣德操的齷齪人,生意人的精明,使王孫更比旁人有不安的危機感,他信唐人的心,卻不信人人都是唐人。


    仔細盤算時,念起那村學裏的先生,那是個三十過了四十不及的厚重長者,若以他為首作個突破的口子,想必是事半功倍的。


    自草垛裏往外窺探,不見有人影時,王孫拐入了屋舍之間。


    早在入村時,這廝便大膽地隨在那一夥邏卒之後,將十來個家戶的大門都記在了心裏。


    在王孫看來,那一夥既能彼此大膽地在聯軍正在左近的情態裏,說出那渴盼王師北上的話而不加顧忌,想必這是一夥應心的,早晚都要用他,何況初到東村,總要尋個縫隙間將進去,這一夥,合當是好恰當。


    撿入村最尾的人家,點門戶方正恰得方圓的那一戶,左右又覷,不見旁人,遂往門上輕拍,不及三五下,裏頭腳步聲起,未待王孫裝腔作勢,裏頭有教他耳熟的那渾厚聲音穩穩地問道:“怎地大清早回來這樣慢?不過尋一甕老酒,沒有便罷了,晌午後某自問村老求之也就是了。”


    王孫稍稍愕然,這樣的大清早,村中人家畏寒尚未起身,這先生雖是個有禮的,那也不必這等的遲早催家人村中村勞什子老酒,莫非他竟知來的是誰?


    一手捉住了刀柄,王孫凝神戒備。


    沉厚的門,吱呀呀地打開了,裏頭迎麵來的,果然是隱約瞧清的那先生麵容。


    那先生打個眼色,教王孫輕巧拐將進來,示意莫教出聲,和聲道:“果然沒有麽?”


    院子裏當正中,站著個麵頰微紅的婦人,想必是這先生的渾家,麵帶憂慮卻規規矩矩地先向握刀柄而入的王孫福了個禮,音量頗不小地回道:“我看村中長老之家尚都未起身,不敢叩門叨擾,片刻起了暖時,再去求之。”


    這先生延請著王孫往迎門的正屋而來,到了門口,搶先一步撩起棉簾請王孫入內,口中說道:“也不必著急,小子兒們晨誦將歸,安排膳食,莫使錯過了村學裏的課作。”


    婦人應下,右廂裏偏廈中去了,想那裏當是灶房。


    入內來,裏頭已有了人,豁著牙齒的老叟,黑瘦而矍鑠,這是個講禮的人家,老叟在主位上頭陪坐著,客位有兩三個老少不一的,一個竟是王孫在邏卒中見過的。


    見王孫上門,那老叟麵上綻出心滿意足的神采,老枯的手搭上座下那柄沒了刀鞘的黑沉沉一口橫刀,豁著口齒衝王孫笑笑,宛如家中的長者待出門辦事歸來的兒孫般,荷荷地道:“來啦?裏頭暖和,先飲些熱酒,再咥一碗老湯,大事可成就的時候就到了。”


    王孫輕輕籲出一口冷氣,為表誠心,將寸步不離的刀在門口立著,衝這老眼毒辣的老叟拱拱手,又與客座上那老頭拱手見了,再與之下那形容樸實,隻看他進來不能置信般又驚又喜站起來的青年點點頭,往客座老叟上頭那客位上就座。


    那先生彎腰撿起王孫的直刀,擱上屋中左首的架子後,轉身出了門去。


    王孫當是要取膳食,忙道:“先生不必刻意,北來數十日不知湯水,但凡有熱乎的,今日能咥三五盆,酒是不敢飲的,咱們校尉有令,無辜飲酒敗事,那是要掉腦袋的事情。”


    老叟讚道:“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前日裏聞知咱們京西呼延大將軍的輕兵營出了個好漢子,又聽逆賊三令五申這一率王師北上教咱們莫可怠慢,我兒算知,王師怕是要自此而過,方能避契丹遠攔子鋒芒,高繼嗣盤算,因此日裏囑托同族弟兄仔細在意,夜裏親往外頭找尋,今日平明歸來,教媳婦兒灶下暖起熱湯,果然王師到了。”


    王孫好不吃驚,村野裏的先生,竟也知兵家的算計麽?


    他卻不懼,心中慢慢都是歡喜——有這樣的果真的是個人物,豈不真堪是他的好幫手?


    當時試言詐道:“咱們率奉命北上,來此已有幾日了,隻高繼嗣遠哨甚多,又有契丹遠攔子作祟,聯絡南北東西各村鎮縣城,頗要需些工夫,返歸此處時,耽擱了些日子,教咱們苦等了,是為大唐軍卒,我等當有愧。”


    客位裏那老叟膝頭也橫著一柄刀,枯瘦的手輕輕摩挲著,聞言裂開黑洞洞門齒也落了的嘴巴,幹癟癟地笑道:“但有王師惦記著咱們這些淪陷的人,三五十年苦等也不怕。”


    此時,那先生親奉熱湯上來,厚厚的老醋,幹烈的辣椒,竟是難得的羊肉餺飥。


    王孫大喜,一番推讓後,先捧起那大碗熱乎乎地囫圇吞了一肚子,暗暗道:“合著老王享福,把你這群怕死的,大冷天裏吞著雪團子,哪裏想得到此處這般舒坦?!”


    主人家老叟略略飲了些熱湯,徑問王孫:“敢問王師此來,人有幾多?都在外頭麽?大冷天的,不如都請進來,咱們作個內應,三五百人也安置得下。”


    王孫眉心一跳,不知是真心的奉請還是有意的打探,捧起又一份羊羹餺飥,略微沉吟,笑嘻嘻地道:“實不相瞞,咱們那位校尉,既然丈丈略有耳聞,當知是個膽大不怕死的,這東柳林村麽,此番隻落下王某一人,其餘各部,恐怕此時已吞了高繼嗣一支遠哨了——若能得先生相助,這西柳林村麽,王某也想瞧瞧有無忠貞厚重如先生的人物,若有,當取以為助力。”


    一言既出,屋中諸人愕然凝聲。


    屋中掌燈,燈花一跳,剝落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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