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三人回到了鹿州上空,看著鹿州城中的幾處火光,莫問幾乎沒有飄身落地的勇氣,兩萬大軍此時隻剩下了一千多人,他不知如何麵對剩下的這些人。


    “城中沒有房舍,你和老五回黑三先前居住的那個山洞歇一晚吧。”莫問衝阿九說道。


    “好,明日卯時三刻我們來接你。錯不在你,你不要過分自責。”阿九根據莫問神情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莫問點了點頭,縱身躍下蝠背,老五載了阿九飛向西北。


    “真人回來啦!”莫問剛一落地就有兵卒發現了他,高聲告知城內的戰友和同伴。分散於城中各處的兵卒紛紛向莫問聚攏。


    一名校尉跑到莫問近前歡喜的打量著他,轉而回身衝眾人歡喜的喊道,“我就說嘛,真人是不死之身,絕不會有事的。”


    在場的兵卒聞言齊聲歡呼,莫問是他們的主心骨,隻要莫問在,他們心中就有希望。


    “昨夜如果不是真人引走了燕軍,咱們全要死在那裏,還不給真人磕頭。”說話的校尉轉身跪倒,率眾磕頭。


    莫問見狀心中大暖,上前幾步扶起了那個校尉,轉而衝眾人說道,“各位請起。”


    眾人聞言直身站起,圍在莫問周圍,等他說話。


    “貧道已然逼迫慕容紅妝自熊州退兵,諸位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前往熊州西山掩埋了我方將士的屍骨就可以啟程回鄉。”莫問衝眾人說道。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待得反應過來,再度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你叫什麽名字?”莫問衝那校尉問道,幾位將軍都沒有出現在這裏,想必都在昨夜的戰鬥中戰死了,此人應該是幸存人裏官階最高者。


    “回真人,末將林升,為七品亭尉。”那三十多歲的校尉躬身回答。


    “林亭尉,借一步說話。”莫問說道。


    “真人請。”林亭尉聞言抬手西指,莫問邁步先行,林亭尉在後跟上,出了人群之後快走幾步超過莫問,自前方帶路,片刻過後將莫問引到了一處破屋之中,這裏是火頭軍先前做飯的地方。


    “虎州可有消息?”莫問衝正在生火的林亭尉問道。


    “今日白天派了個探馬過來尋問消息,我將他給攆了回去,沒放他進城。”林亭尉回頭說道。


    莫問見林亭尉的火石一直沒有擦出火苗,便畫了火符將灶下木柴引燃,“為我尋來筆墨,鷹棚裏應該還有信鳥,你那隻海東青帶來。”


    後者點頭答應,轉身跑走。片刻過後帶來了一隻海東青,“末將無能,沒有尋得筆墨。”


    “不妨事。”莫問衝其擺了擺手,轉而取紫色符紙一張,沉吟片刻提筆寫道,“貧道天樞子帶兵東征,曆時三年,戰四十一陣,複十九州,已盡兌前諾,今交還護國金印,去趙國封號,望石氏一門不負前約。”


    寫到此處符紙已滿,莫問略作沉吟,片刻過後又取符紙加上了一句,“麾下兵卒盡數遣回。”


    寫完之後,莫問將那兩道符紙交給了林亭尉,林亭尉接過符紙卷起放入海東青腿上信筒,出門放飛了它。


    “林亭尉,這隻護國金印煩勞你帶回鄴城,送交太尉府。”莫問自腰間解下了那個盛有金印的布囊,抬手遞向林亭尉。


    “真人,你這是?!”林亭尉疑惑之下不敢接拿。


    莫問將那隻護國金印放到了林亭尉手裏,轉而解下了身上的青羽鶴氅,“這件披風也煩勞你送還豫公主乞翼阿古真。”


    “公主若是問起,末將如何回複?”林亭尉拿著金印和鶴氅如同捧了兩個燙手的山芋。


    莫問聞言沒有說話,斟酌良久再取符紙,提筆寫道,“你這心如毒蠍的惡毒女子,若非貧道有言在先,定會將你剝皮碎骨。”


    “交予她之前以蠟封住。”莫問將那張折疊的符紙遞給林亭尉。


    “得令。”林亭尉接過符紙,躬身答應。


    “掩埋掉陣亡將士的屍體,立刻率眾離開此處,有護國金印在手,你不受虎州轄製。”莫問出言叮囑,慕容紅妝自熊州撤兵隻是權宜之計,待他走後勢必卷土重來,燕軍主力還在,趙軍三萬兵馬根本就守不住熊州。


    “是!”林亭尉再度答應。


    “下去吧。”莫問衝林亭尉擺了擺手。


    林亭尉躬身退下,莫問離開灶間,提氣掠上了北側城牆,自城樓上黯然發愣,他先前寫給石真的那幾句話並非他心中所想,他內心深處並不恨石真,他也知道自己應該恨,但他恨不起來,不管石真犯了什麽錯誤,都不能抹殺石真陪了他三年的事實。


    之所以要寫那些狠毒的話,其實是發乎善意,如果石真知道他並不恨她,石真會內疚,會後悔,而內疚和後悔會持續很長時間,雖然石真害了他,他卻並不想讓石真痛苦,所以他才會寫那些狠毒的話,石真看到了那些話,會認為他毫無氣度,會看低他,心裏也就不會太難過。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女人都希望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麵前保持完美的形象,倘若陰暗的一麵被男人發現,大部分的女人會選擇逃避,會尋找這個男人細微的缺點並將其無限擴大,以此說服自己放棄這個識破她真麵目的男人,去重新尋找一個不了解她的男人來繼續保持完美形象,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石真會很快忘記他。他先前的那封信就是給石真一個討厭他的理由,讓石真可以說服自己放棄並遺忘。


    道人最為看重的,一生都在尋求的就是一個度,一個介於陰陽,天地,對錯之間的度,莫問很清楚自己給石真留言是失度的舉動,倘若阿九知道他這樣做了,勢必會對他心存不滿,阿九了解他,知道他寫那封信不是出於憎恨,阿九又很聰明,閃念之間就能明白他這麽做的用意,所以此事他不準備告訴阿九,夫妻之間需要真誠,但這種真誠並不是揭皮見骨的毫無保留,隻要不是原則問題,有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對方不問的情況下就沒必要主動去說。


    人都有自我保護,自我開脫的潛意識,莫問也不例外,但他並沒有自欺欺人的將先前留信之事歸咎於自己心軟,深刻反省,心軟的原因是因為他對石真有了感情,石真獲得他感情的方法很簡單也很艱難,她付出了三年的時間,時間組成了一個人的生命,故此,為一個人付出時間是僅次於為其付出生命的表達誠意的最好方式。


    雖然對石真有感情,莫問卻並未感覺是對阿九的背叛,因為石真並沒有打動他,真正打動他的其實是那三年的時間,倘若這三年時間裏陪在他身邊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照樣會對之生出感情,但這種日久生情的感情與神魂予授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前者可以計算衡量,而後者完全不顧忌得失,他對阿九的感情就是後者。


    敢於麵對自己的缺點並深刻反省,可以令人保持清醒,可以令人沒有迷惑,可以令人心境平和,也可以令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次日四更,熊州城南北城門大開,自遠處可以看到城中的燕軍正在撤軍,慕容紅妝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如果她固守熊州,五萬匹戰馬會率先被老五嚇死,隨後燕軍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五更時分,虎州有了動靜,騎兵出城向熊州進發,莫問見狀大是鄙夷,妙若和圖魯打仗畏縮不前,搶功倒是爭先恐後。


    鹿州城內的兵卒也開始出城向北,他們不是去進駐熊州的,他們是去掩埋屍首的。


    兵卒離開,鹿州再度成了一座空城,莫問站於城樓東望朝陽,收複三郡一事如同千斤重擔一般壓了他三年,今天終於可以卸去重擔了。


    卯時三刻,老五負了阿九自西北山中快速飛來,到得近前低空盤旋,莫問提氣輕身躍上了蝠背。


    “事情處理妥當了?”阿九問道。


    “去熊州看一下。”莫問點頭說道。


    老五聞言振翅北飛,到了熊州上空懸停,莫問低頭下望,隻見虎州的趙軍正在城內大肆清剿“餘孽”,實則此時燕軍已經盡數退出了熊州,哪有什麽餘孽給他們清剿,此時做的不過是打家劫舍的營生。


    “去山北。”莫問俯視片刻,再度衝老五說道。


    老五振動雙翼飛過山梁,隻見大量燕軍已經在山北安營紮寨,壓根兒就沒有離開的意思,用不了幾天就會重新攻城。


    莫問見狀長長歎氣,這三年的仗幾乎是白打了,沒有他坐鎮,燕國很快就能再打回來。


    “這幾年趙國賣妻賣子的事情少了很多,路邊的餓殍也少有見到。”阿九猜到了莫問歎氣的原因,出言勸慰。


    “走吧。”莫問點頭說道。


    老五聞言想要扭頭,但他變化的巨蝠脖頸太短,無法回頭。


    “去哪兒?”阿九問道。


    莫問沒有立刻答話,此時宵玉蘭和黃衣郎應該正在去五龍嶺的路上,但不能即刻與之會合,因為需要準備一些進墓所用的事物。此外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中土了,也想回去看看。


    “先回無名山吧,你還從沒去過呢。”阿九建議。


    “好,去無名山。”莫問微笑點頭。


    老五聞言振翼攀升,望西疾飛。


    剛剛離開熊州地界,上空忽然出現了一朵祥雲,祥雲之上站立著一個身穿黃色皂衣的老年天官,“天樞子,留步聽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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