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幢的燈影下,戎言低頭不語,盤腿而坐的身體顯得有些僵硬。


    知道他在生氣,她也隻坐著不說話。冷颼颼的風四麵八方冒出來,發出鬼哭一般的哀怨聲響。而就在他們二人的身後,無數棺木正沉睡在幽暗中,似乎正低喘著窺伺他們。


    她縮了縮肩膀,盡全力讓自己不去想這裏是陵墓。


    戎言的眉毛白得好似冬天落了雪,與他的白發白衣交相呼應著。她側頭想了想,好像當時她走的時候,他的眉毛還是黑的來著。


    難道是她記錯了?


    他低垂著眼睛,像一尊白色的雕塑。她沒來由地有些心慌,這種感覺,很像她看到那口棺槨外的白袍衣角時。


    沒那麽快的。


    他曾經這麽說過。


    盡管如此,她的心還是七上八下。


    “你看到了?”


    他眉頭緊皺,雙手搭在膝蓋上,眼神明明暗暗。


    戎言一旦正經起來,就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的事。


    她潤了潤因為緊張而極度幹燥的嘴唇,道:“看到什麽?”


    他眉間的褶皺更深了,如同是山間的溝壑一般,“上頭。”他用眼神示意,嘴唇緊抿。


    她循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白色的衣角依然露在外頭,在這幽幽暗暗的陵寢中,那白色的一痕簡直就如同是夜中明月,照得人瞳仁都微微發酸。


    躊躇了半晌,她點點頭,“看到了。”


    那個人是誰,她為什麽會長著那樣一張臉,她也是藥宗的宗主嗎?


    無數的問題盤踞在她的心頭,好像隻要她一張口,這些話就會如潰堤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這種無比好奇卻又極其忌憚答案的感覺,讓她坐立難安。


    “為什麽不問?”戎言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你要說的話自然會說,不想說的話,我問了也是白問。”


    他似乎有點驚詫,轉瞬卻笑了出來,“我還一直把你當成那時候的問我是神仙還是妖怪的奶娃娃呢,你卻說了這麽一段玄之又玄的話出來,真是忍不住教人感歎白駒過隙啊……”


    “怎麽說話老氣橫秋的,想說這話,也先去給我畫兩條皺紋出來再說。”


    戎言覺得好笑,“我頭發都白成這樣了,還不能倚老賣老一番?”


    她挑了挑眉毛,“行啊,先把你的駐顏回春秘方交出來就成。”


    “我天生麗質,哪裏需要那種做作的玩意兒。”


    “不知道是哪個老不要臉的當年跟我說自己有秘方,不過如今看來,這藥隻管皺紋不管老年癡呆,我還是不要為妙。”


    戎言一副吃了蒼蠅的模樣,白色眉毛糾結成一團,如同是鼓鼓囊囊的蠶蛹,絲毫不見任何方才的飄逸氣息。


    “我都成這樣了,也不知道讓讓我,到底還是個沒長大的丫頭啊。”


    聞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你都成這樣了是……什麽意思?”


    果然,她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不是空穴來風。不過說來也怪不得她會這樣,不管是他把自己關到這不見天日的陵寢裏,還是他如今說話句句似乎都暗藏玄機,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靜靜地孕育著不安的種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這種子就會破土而出。


    戎言的眼神似乎暗了一瞬,隨即卻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笑道:“還能是什麽意思,無非就是指我這一頭白慘慘的頭發了。”


    她不信,“你不是跟我說過很喜歡這頭白發,覺得它和你那身矯情的白衣服很配嗎?”


    話音落了很久,戎言都沒有出聲。


    空曠的空間裏,涓涓的流水聲和魚尾蕩漾的聲音格外響亮,藏著土腥氣的微風從他的發間掃過,若扶風的弱柳一般,幾絲白發柔柔翩飛。


    她有點恍惚,一瞬間,他們好像不在是在這陰暗恐怖的陵墓中,而是到了某個綠柳江堤,一邊享受著暖潤的拂麵楊柳風,一邊聽著江中的魚兒歡暢地嬉戲。


    不過下一瞬,她的想象就因為長明燈的舞動而破滅。


    他的神情很複雜,像是有些寂寥,卻又不像。為了在戎言臉上瞧見如此有層次的表情,她真的是苦苦等了十幾年。可是如今真的等到了,她卻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我最近頭發落得很厲害,約摸是到秋天了罷。”


    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卻吐出了一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現在明明才是春天。”


    她不是不明白他想跳過話題的意思,卻也沒有挑明。


    “是春天嗎?”


    他的表情驚訝得有些誇張,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冬天之後來的是春天而不是秋天似的。


    “是春天。”她重重點頭,斬釘截鐵道。


    他笑著搖搖頭,“果然是老了啊。”


    似乎是為了配合這麽一句話,他緩緩地弓起了腰,故意想要做出老態龍鍾的樣子。


    夏梨看得一陣窩火,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到底是怎麽了?”


    戎言一驚,抬眼望向了她漲得通紅的臉。


    “生氣了?”


    她緊巴巴地皺著臉,鼻孔快速地嗬著氣,顯見的是起得不輕。


    “沒有!”


    他又笑出了聲,聲音回蕩在巨大的山洞中,引起了一連串像是撓著人心尖一般的回音。


    “小時候明明是那麽好的脾氣,果然是長大了啊……”


    看她臉色又突然變得更難看,他趕緊收了話頭,猝然正色道:“你看到棺槨中的人了?”


    夏梨原本正想發作,一聽他說這個,好似熱騰騰的爐火上被兜頭澆了一盆水,隻剩下了蔫蔫的煙霧,連一點兒火星都沒來得及留下。


    她忙不迭地換了個表情,幾乎忘了自己剛才還氣得七竅生煙的。


    “嗯,看到了。”


    這話他剛才也問過。


    聽到回答,戎言輕輕地點了點頭,調整了坐姿,視線放在那白玉橋的底下,巧得是,他剛望過去的時候,一尾魚正拍著尾巴騰上水麵,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之後,又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星星燈火落在這層層漣漪上,熠熠生輝。


    “她死的時候,跟我說,一定要把她的袍子露出棺槨外頭。”


    他突然開口,說的話卻又是莫名其妙。


    她略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才石棺中躺的那人。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吧?”


    戎言毫無預警地轉向她,眼睛似乎沒了焦距。她想,他可能是透過她,在看其他的什麽人吧。


    她還沒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我當時也問了,為什麽要那樣做呢?她笑得很奸詐,說這樣會顯得她好像是自己偷跑進去的一樣。那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裝成自己偷跑進去的樣子呢?直到我站在這裏往上看,我才恍然大悟,對了,這樣就好像還活著一樣了。”


    他這麽說的時候,眼神越過了她的頭頂,望向了那已經微微泛黃的袍子。


    “真是個怪人啊……”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眼神迷蒙,“不過,她一直都是怪人。”


    瞧著他這樣滿足的神情,她突然有點舍不得打斷他。


    “從我認識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個怪人。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卻又樂在其中,她就是這麽一個怪人……”


    他仰著頭,眼睛裏似乎降下了什麽奇異的布幔,一時間,天地間都被那布幔阻隔開來,隻剩下那口寂靜的棺槨和白色的衣角。


    “你一定想問她是誰吧?”


    在她以為他會一直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下去的時候,他卻突然低下了頭,眼光銳利地鎖住了她。


    她一驚,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瞧見她的表情,他似乎很滿意,嚴重的銳氣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看到那張臉,你難道就沒覺得熟悉嗎?”


    她囁嚅著,有些不太確定。


    他的臉隱在白發的陰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但一雙眼睛卻奇異地泛著光,似乎非常期待從她口中聽到答案。


    “她很像我的母後。”她幾乎是鼓足了勇氣,才在那炙熱的眼神中說出了這句話。


    “僅僅是像嗎?”他似乎還不肯罷休。


    “……一模一樣。”


    她有些不想啟齒。時間一切皆有因果,從不存在絕對的巧合,這個道理她明白。她不會天真地認為,在藥宗曆代宗主的陵寢中出現與她母後有著同一張臉的女人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如果不是巧合,她可以想象出上千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前因後果。她現在隻希望,戎言將要說出的,並不是她想到任何一種。


    “為什麽藥宗陵寢中的女人會和北召皇後長著同一張臉呢,你一定在想這個問題吧?”


    咕咚。


    她聽到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那聲音沉重而響亮,簡直就像好不容易從井中拎上了一桶水,轉瞬卻突然鬆手,讓它重新墜落回去。


    “阿梨小時候身體很弱,是不是?”


    夏梨緊皺著眉頭,死死地盯著他。


    “是。”


    她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戎言不對勁,璿璣不對勁,一來到這個洞裏,所有人都變得不對勁了。


    到底是為什麽?


    她胸口有個聲音在狂吼著,而她卻隻能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


    “阿梨出生的時候,正是天降大雪,樹木悉數被雪染白,如同一夜之間開了滿樹的梨花是不是?”


    他的話越說越詭異,她的心也越來越懸。


    “可是實際上,你出生的那一天,北召都城胤城並沒有下雪。”


    一時間,她的瞳孔縮成了針尖的大小,甚至還伴隨著劇烈的顫抖。


    “什麽意思?”


    她的聲音因為喉嚨過度擠壓而變得有些嘶啞。


    戎言歎了一口氣,原本凝結在全身的詭異氣氛霎時散去,好像是晨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照射下來一般。


    “阿梨你,原本就不是北召皇後的女兒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南枝上掛不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赤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赤落並收藏東南枝上掛不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