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方在取得粒羅岡的京極曲輪之後,即以山底的山王丸曲輪為根據地兵分兩路,開始朝山頂的中城和本城進攻。


    由於聯絡線已被敵軍切斷,因此在山頂上的當家主人長政根本無法得知山下的戰況。


    長政曾數次步下中城,希望能和山底取得聯絡,然而在中間進出的木下軍的人數卻有增無減,使得他無法越雷池一步。


    (從形勢看來,或許山王丸曲輪已經淪陷了呢!)


    正當他想到這裏,藤掛三河守突然跑了進來:“殿下!信長又派使者來了。”


    “什麽?軍使?我不見,而且我也沒有必要見!對方一定是來勸降的,但是我怎麽能背叛山底下的父親呢?一旦父親知道我向敵人投降,必定會自盡的啊!”


    丟下這一段話後,長政即大踏步地朝山頂走去。


    事實上,他知道敵人終究會侵入中城,而進至本城也隻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一旦淪落到必須接受敵人憐憫的地步,這叫他情何以堪呢?


    雖然敵人尚未在中城曲輪放火,但是隻要他們一放火,那麽不到半刻本城也會立即陷入火海。長政仔細思考之後,終於了解對方之所以遲遲不放火,完全是由於憐憫阿市和她的孩子們。不論信長如何凶殘,他和阿市的血緣關係卻永遠也斬不斷,因為這畢竟是人間至親啊!


    “這麽一來,我看最好把孩子交給秀吉,這樣我才能了無牽掛地衝下去。”


    下定決心之後,他突然想起他們夫妻的悲慘命運,心中不禁湧起了無限的感慨。


    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又有那麽可愛的三位小公主,更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但是……


    為了盡孝,他必須支持父親、貫徹父親的意誌——盡管他這麽深信不疑,但是他的這個夢想卻有如水泡一般,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原諒我吧!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父親。)


    在理智和情感的交戰當中,長政來到了本城。在這個隻有幾個房間的山頂上,阿市正帶著孩子們站在禦殿上。


    從西、南兩邊的窗戶一眼望去,正是風景秀麗的虎禦前山。如果沒有戰爭,這裏真是最好的?望台呀!這裏可以說是一個世外桃源,除了四季變換的花朵之外,還有幻化無常的流雲、空明的夜色、絲竹管弦般的風聲及鳥雀的呢喃語。此外,空氣也與山底完全不同,清新得可以滌盡塵慮。因此,反而更使人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啊,殿下來了。孩子們,你們的父親大人來了。”


    當長政穿著鎧甲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下時,阿市轉過頭對正忙著折紙娃娃的兩個孩子說道。


    長女茶茶公主今年五歲,次女高姬四歲,被乳母抱著的三女達姬則隻有兩歲。


    “啊!真的是父親來了耶!”


    “啊!在哪裏?在哪裏?哇!真的耶!”


    當這稚嫩的聲音傳入長政的耳中時,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隻好側著頭快步走進房內。


    這時正是二十八日的傍晚時分。山底的濃霧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似乎隨時可能下雨的樣子,因此隔壁房間裏的侍女們正準備點燈。


    “今天總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長政看著阿市說道,“但是,雖然今天無事,卻不能保證明天也平安無事啊!”


    阿市隻是默默地將手放在兩個孩子的肩膀上。


    (來犯的敵人竟然是我的哥哥!)


    想到這裏,阿市的內心感到十分痛苦。


    “阿市!我來這裏,是想請你答應一件事情。”


    “聽你這說話口氣,好像我們不是自己人似的。雖然哥哥是你的敵人,但我卻是你的妻子啊!”


    “雖然你是我的妻子,但是當我要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時,當然還是應該請求你了!”


    長政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抬起頭直視著妻子:


    “事實上,信長先生已在昨天第四次派使者來了。”


    “第四次……”


    “是的。但是我一次也不肯與使者見麵,就直接來到這裏了。這一次的使者,我想大概是不破河內守吧?”


    “不破河內守……他怎麽說?”


    “最初,他在本城外麵不斷地為我分析利害關係,接著又告訴我,一直在背後脅迫著淺井家的朝倉方已經滅亡了,因此我根本不需再違背心意行事。他還說,其實信長並不願濫殺無辜,隻希望能早日重建和平世界。”


    “啊!到現在他還在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不,這不是冠冕堂皇的話,而是有其真實的一麵。然而,我卻沒有接受。”


    “……”


    “你明白嗎?父親就是那種為義而生、為義而死的人,因此他認為如果我們在朝倉家滅亡之後,就變節向信長投降,將會對士道造成莫大的羞辱。”


    “第一次我拒絕了。當他們第二次來時,則明白地告訴我,隻要我肯降服,不僅可以保住父親的性命,淺井家也能繼續延續下去,要我再好好地考慮考慮。但是我想到:即使我願意降服,難道父親也會降服嗎?”


    “這事……”


    “我比不破河內守更了解父親,所以我拒絕了。然而對方卻不肯就此罷休,又第三度派遣使者前來。第一次使者告訴我,京極曲輪已經被他們攻陷,如果我還堅持不降而使得一族郎黨全被殺滅,又如何能盡義呢?況且,這種有勇無謀的決策,隻會招致天下人的訕笑啊!使者又說,信長一向很為我著想,因此希望我立刻出城與他們議和。他們所提出的條件十分合於情理。”


    阿市睜大雙眼看著自己的丈夫。雖然她認為哥哥所說的沒錯,但是她卻沒有隨便地點頭。


    因為她突然明白,丈夫早已決心違背常理,與父親一起殉死。


    “我告訴河內守,我和父親早已決心戰死在此,因此請他不必再多費唇舌了。而且我還說,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抗戰到底,請織田先生盡管放馬過來。雖然我嘴上相當強硬,但是在事實上我們卻輸了,不過這也是淺井家的命運啊!至於你和公主們……”


    這時,兩位公主突然睜大了雙眼望著她們的父母。


    “我想你應該明白,就是因為我的心意已決,所以才又第四次拒絕會見使者。”


    “那麽,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麽?”


    “你應該明白的啊!你、還有公主們……”說到這裏,長政閉起了眼睛,“好吧,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之所以沒有會見使者而直接來到這裏,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


    “請你帶著公主們到木下部那邊去吧!對父親盡孝的事有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和孩子們並沒有罪啊!”


    當他說到這裏——


    “不!我才不要!”阿市尖聲叫道,“再怎麽說我畢竟是淺井備前的妻子,孩子們也是公公的孫子,我們是一家人啊!事到如今,無論你做何決定,形勢也不會改觀,所以請你不要再提此事,否則隻會加深我的痛苦。”


    她緊抱住兩位公主高聲說道。


    長政緊閉著雙眼,肩膀不住地顫抖著。


    淺井長政為阿市的話所震懾。


    阿市不愧為信長的妹妹,一旦下定決心,就會如男人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如果他再提此事,或許她真的會先刺死孩子,然後再自殺呢!


    “阿市……”


    “是的!”


    “我、我和你……我們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對吧?”


    “是啊!所以你就讓我留著這些美好的回憶與你共赴黃泉,難道不好嗎?”


    “我這都是為你著想啊!我也不想離開你,希望能和你長相廝守,但是……”


    “我不想再聽了!無論如何,我們總是十分幸福的一對啊!”


    “那麽,無論如何你都要……”


    “我要和你在一起,孩子們也是!”


    事情演變至此,長政不得不重新加以考慮。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那麽,為防萬一,我最好命木村太郎次郎隨時跟在她們身邊。)


    之所以讓貼身侍衛木村太郎次郎跟在身邊,是為了當情況緊急時,可以由他動手殺了孩子們,並且為阿市執行最後一刀。想到這裏,突然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原來是木村也來到了這裏。


    “報告!”


    “什麽事啊?看你那麽著急!”


    “織田方的軍使不破河內守說什麽也不肯回去,還在客殿等著見你呢!”


    “什麽?他還不回去?你去告訴三河,就說我和他根本沒什麽好說的,請他回去吧!”


    “我也是這麽告訴他的啊!但是不破先生說他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叫我無論如何一定要來告訴你。而且他還說,請你可憐可憐他這個卑微的軍使,出去見他一麵,否則他是絕對不會走的。”


    “什麽?他說他有重要的話忘了告訴我?”


    “是的。還有,他要我告訴你,他們已經決定今晚收兵。”


    “收兵?為什麽要收兵呢?請他們不必有所顧忌啊!即使決定夜襲也無所謂,因為我一定會把他們打退的。”


    此時天色漸晚,因此侍女們很快點起燈。


    木村太郎次郎以十分困擾的表情說道:


    “他說曲輪內有女人和孩子們,即使今晚他們不攻擊,這城也會自己陷落的。”


    木村還未將最後一句話說完——


    “住口!”長政怒吼道。因為這句話實在太令他難堪了。


    “對於他所說的即使不攻也會自動陷落的事情,你叫他盡管放心吧!即使小穀城隻剩下女人和孩子們,也絕對不會退卻半步。隻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會抗戰到底!”


    “是!不過,他所說的要事是指其他的事啊!”


    “你說什麽?”


    “殿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萬一對方所說的事情不合你意,那麽就請你當場斬了軍使吧!反正即使敵人不攻,這座城也會自動陷落,所以戰爭到此已經告一段落了呀!當我方士兵看到敵人那麽壯盛的軍容時,早已鬥誌全失,一副隻想趁機逃走的樣子。”


    聽到這裏,長政再也坐不住了。


    這場戰爭在士氣上的確已經輸了。想到當初僅僅隻是守城,然而此時時機卻已經過了!悔意傳遍了他的全身。


    “好吧!如果他的話不合我意,我一定會馬上殺了他。我們現在就去吧!”


    長政再次披上鎧甲,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坐在本城客殿的黑書院裏的,正是信長的使者。也就是最了解信長和秀吉心意的不破河內守。雖然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他卻仍然帶著敦厚的笑臉耐心地坐在燭台前。


    長政慢慢地走了進來,而侍臣也很快為他搬來椅子。


    “你未免太煩人了吧!河內!”


    長政厲聲說道:


    “雖然織田先生是位戰場老手,但是我卻不惜與他決一死戰。在我戰死之前,你要告訴我什麽事呢?如果你不好好地說清楚,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呃!這個嘛!”不破河內守展顏一笑,“我也是為了你們淺井家著想啊!請你睜大眼睛,再一次冷靜地想想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吧!”


    “你是說你們連那些無辜的雜兵也要殺嗎?如果是這樣,那麽會陷落的城就讓它自己去陷落吧!接下來你還有什麽指示呢?”


    “備前先生,現在哪有誰能指示誰呢?這都是自然形成的啊!難道你不這麽認為?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有關雜兵的事啊!”


    “那……那麽你是指誰的事情呢?”


    “淺井備前守長政!我是指你啊!”


    “不要再說了。我長政的心意已決,而且我也已經告訴過你們三次了,難道你還要我再說一次?不論你怎麽說,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所以你的任務可以結束了。這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呢?”


    “是的。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先告訴你,那就是令尊淺井下野守久政已經向蜂須賀彥右衛門降服,現在正在他的保護之下呢!”


    “什……什……什麽?父親大人他……”


    “正是!令尊已經受到我們的保護了!”


    淺井長政緊咬著雙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大人已經降服了?!)


    既然父親降服了,我又何必繼續抵抗呢?


    對於父親為了自尊而引起了這場戰禍,以致造成今日這種悲慘的下場,長政感到十分心痛。


    (難道父親已經以身殉義了?他有著那麽崇高的武人精神,怎麽可能……)


    “備前先生,山下的勝負已經完全定了,因此我家主君才特地開放南門,以便城中的婦孺和雜兵們趁著本城尚未被攻陷之前離開。這麽一來,山上的士兵必定會遠離此地,那時豈不是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嗎?而且,如果因備前先生的頑固而造成更多無意義的傷亡,那麽你隻會留下暴亂之將的惡名啊!身為武將,最足以自豪的,是具有麵對事實的勇氣,勝了固然可喜,但是戰敗之後也必須有戰敗的處理啊!好了,你意下如何?”


    對方的這番話語說得頭頭是道,因此長政隻好默默地望著天花板。


    (父親投降了……不!或許他已經成為俘虜也未可知啊!)


    對一向深信百善孝為先的長政而言,這個消息使得他的意誌動搖了。


    “河內先生,家父現在人在何處?”


    “現在他由蜂須賀的手下保護著,正在前往虎禦前山的路上,或許已經到了呢!”


    “此話當真?”


    “當然!因此山下的曲輪才會那麽安靜啊!難道這還不能證明這場戰爭結束了?”


    “嗯!”


    “備前先生,以你的智慧,我相信你也知道這場仗打得毫無道理,對不對?我家主君一心隻為天下蒼生著想,無時無刻不希望能早日完成統一,這是他悲天憫人的胸懷啊!因此,凡是妨礙他的人,都紛紛遭到天譴而敗亡,例如比睿山、武田信玄及朝倉家的悲慘末路,還有足利將軍的敗退。再請你仔細地想一想,即使你們不念與信長先生的姻親關係而繼續做這種無謂的抵抗,難道有必要連婦女和小孩也一起犧牲嗎?請你放下武器,和我們共同創造和平吧!我家大將的本意,是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啊!”


    這一番義正詞嚴的話語,使得長政的額頭上不斷地滲出汗水來。


    因為信長和秀吉都是善於謀略的人,所以——


    (父親降服了。)


    他心中的所有疑慮已經一掃而空,同時也不斷地自省著:到了此時,難道我還要犧牲妻子和孩子們的性命嗎?


    發現對方的意誌開始動搖之後,不破河內守又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認為我很煩人,竟然三番五次地前來求見。然而,由於我的身份是一名軍使,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完成任務才行。備前先生,我河內非常了解你心中的苦惱,我也知道處在孝道和士道之間的你,必然是經過一番內心的掙紮,才會做出這種決定。我完全明白你內心的痛苦。因此,我才三番五次地來見你,希望你能做最好的選擇。畢竟,自尊並不是人生在世的唯一目標啊!”


    聽到這裏,長政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


    “河內先生,我完全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讓妻子和孩子們下山,但是也希望你能大力相勸。”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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