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少澤離開方如那裏的時候,還不到中午。


    懸浮車在綠島上空漫無目的的飛行著,這完全是因為駕駛員無法平靜的心情。


    綠島的地圖在旁邊打開,嚴少澤在光屏上隨意的拉出一條條綠線,懸浮車沿著這些毫無規律的線條自動行駛著。直到預設路線所需能量值超出安全值的警報聲響起,嚴少澤才停下亂劃手指,這時才發現屏幕上“江天”兩個字不停閃爍著,係統跳出一個窗口,詢問是否確認路線。


    嚴少澤一下子坐正身體,搖頭一笑,選擇了“否”。


    清除之前胡亂畫出的路線,嚴少澤駕駛著懸浮車回到了軍校。而被他忘記的那位懸浮車真正的主人,施歌?羅德看著空落落的天台咬牙切齒。


    嚴少澤回到寢室,打開個人光腦,登入外部網絡,直接搜索“江時”,屏幕上立刻跳出相關訊息,他掃了一眼,重新輸入了一個搜索關鍵詞和時間點,滑動屏幕,一條條看下去,忽然停了下來,點進了那個“方氏執行官之妻昨日不幸病逝”的標題。


    “剛剛得知最新消息,聯邦機甲製造商,方炎的妻子蘭嵐昨天不幸病逝。據了解,蘭嵐身患‘bv874基因習慣性異變’,這種疾病發病率低,發作突然,毫無治愈可能。妻子病逝,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這位聯邦巨商,現在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


    “病逝……”嚴少澤喃喃自語,他又對照了一下日期,蘭嵐去世的那年正是江時在自己的身上試驗取得成功的那年。也就是說,江時這個時候就獲得了異能?然而身為聯邦高官,想必是不會給自己大腦裏安裝芯片的,嚴少澤諷刺的笑了。


    如果蘭嵐去世就是方如報複江時的理由,蘭嵐之死一定和江時有關。嚴少澤滑動光標停在蘭嵐個人簡介那裏“人類神經學專家”幾個字上麵。蘭嵐是否也是這個實驗的參與者之一?


    如果是這樣,那麽也就好說了。就是不知道蘭嵐參加的是有關芯片的研發,還是異能的研發?


    他獲得異能肯定和大腦裏的芯片有關,但是顯然,那個芯片對他的操控力到現在幾乎已經不存在了,異能卻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大。他推測異能應該不是芯片的附加效果,很可能隻是個意外。


    從資料看,江天二十歲參加的實驗沒有進行控製芯片植入,這可能是技術上的原因,因為七年之後就進行了第二輪試驗,也就是自己參加的那次。可惜方如給他看的資料隻是一部分,沒有所有實驗體的名單。但“芯片植入”的描寫已經足夠讓他確認,自己也是悲劇的小白鼠之一。


    或許,還是為數不多,幸運存活下來的小白鼠?


    江時一定有另外的專業方法獲得異能。在製造戰爭機器的同時,一定還在試圖製造“超人”。或許,他根本就是想製造“異能者”,然後用芯片去掌控這股恐怖的力量。


    “你這是要統治地球……哦不,是全宇宙?”嚴少澤自言自語的說,“小說看多了吧?”


    既然是江時主持的這個研究項目,那麽他怎麽可能不認識自己?想起第一次見麵時,江時就像任何一個關心兒子的父親一樣詢問自己情況。並且就在不久之前,他還看望了江天,並且渾然無事的和自己寒暄。嚴少澤頓時覺得後背發冷,就好比是手術台上小白鼠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手術刀的含義似的。


    況且,如果方如給的資料完全屬實,江天現在的狀況,可以說完全是江時一手製造的!


    耳邊響起之前和方如的對話。


    “江天他……什麽時候能恢複?”


    “恢複?”方如詫異的看著他,“這我可不知道,不過一般而言,這種實驗後遺症都是極大的,你大可以隨便發揮你的想象。不過,話說回來,我才發現你似乎很關注總指揮閣下啊。”


    “江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情況,”他忍不住皺眉。


    “江時肯定會盡量治療他的,畢竟,殖民地戰爭已經到了江天不得不上場的地步。”方如話裏透露出漫不經心的冷漠,“江時培養出江天這樣一個一代將領,又一手把他毀了。不過肯定不會是現在,想想看吧,現在,聯邦沒有了江天會發生些什麽?”


    “你好像從來不擔心啊。”嚴少澤歎氣。


    “為什麽我要擔心?”方如奇怪的反問,“即使綠島淪陷,我也會是第一批走上救生艇的人之一。況且,這可對你有好處,之前在反擊戰中的出色表現想必已經引起聯邦的注意了。你也看到了,他們下一個培養目標就是你。相信我,一旦江天情況惡化,你會體會到火箭一般的上升速度。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很好奇,江天怎麽會默許這一切?他不可能沒有這種政治覺悟。江天完全可以趁你根基未穩的時候讓你再也站不起來。”


    想到這裏,嚴少澤眼神柔軟起來。


    “江時不會這麽停手的。”他對自己說。


    江時這樣的人,堅定,狂熱,執著……冷酷,他一定會想盡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想到這裏,之前那些糾結的心情頓時無法成為他遲疑的理由。嚴少澤衝了出去,坐進懸浮車。他現在就要見到江天。


    他呼吸略喘的出現在病房外,正準備進去。施歌一抬頭看見,連忙攔住了,“在開會呢,你等下再進去。”


    嚴少澤腳步一頓,轉了個彎走到座椅邊上坐下了。施歌看了他一眼,將資料送了進去。


    江天穿著醫院提供的白色便裝,自身的氣勢卻沒有一點被削弱。這隻是一個臨時會議,甚至包括莫斯?安德魯,龍颯在內的高級將領們都沒有坐下。施歌將相關資料送上,就轉身離開。走出房門之前,剛好聽到江天說,“安德魯,上帝之眼殖民地的情況你怎麽看?”


    莫斯?安德魯看著施歌背影消失在門後,不知道在想什麽,江天問他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龍颯低頭,輕輕咳了一聲。


    莫斯驚醒般回頭,“什麽,上帝之眼?哦,上將大人,我們不是之前就擬定了戰術?我相信如果您親自指揮,戰況一定會有所突破。”


    江天沒有回應他這句,他一邊快速的瀏覽著手中的最新資料,一邊問,“如果是你來指揮呢?”


    “那當然會大獲全勝,”莫斯對著龍颯眨眨眼,開了一個帶有莫斯風格的玩笑。


    “好的,既然如此,”江天將手中的資料放在桌上,順便不著痕跡扶住桌子讓自己站得更穩,“莫斯?安德魯少將,我任命你為上帝之眼殖民地第一指揮官,全權負責殖民地戰況,同時任命龍颯少將為副指揮官,協助莫斯?安德魯少將工作。盡快奪回殖民地!”


    莫斯?安德魯頓時目瞪口呆,他隻不過是說玩笑而已,誰都知道,目前這個戰況,隻有總指揮大人才能扭轉局勢,否則在之前的指揮小組會議上,就不會決定由江天親自前往前線了!他眼巴巴的瞅著對方,極力希望江天下一句就說這不過是個玩笑。


    但是江天會開玩笑嗎?至少不會和他開。


    一時間房間裏異常安靜,聯邦將領們麵麵相覷。


    終於,艾倫?紐曼少將開口,“江總指揮,您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什麽?”


    施歌出來之後就坐到嚴少澤身邊。


    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小心翼翼的開口,“方如那邊怎麽樣?”


    嚴少澤想了下才意識到施歌問得是什麽意思,他卻不是因為這個心情複雜。驟然知道了那麽多秘密,他還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尤其這些秘密和裏麵的那個人息息相關。


    半天沒等到回答,施歌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嗯?”


    “挺好挺好,明天可以上機駕駛。”嚴少澤說。


    “行不行啊,不過方如總比宋希靠譜多了。”施歌琢磨著,還想說點什麽。就聽見嚴少澤問了句,“我現在知道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要不要告訴他?”


    他?施歌看了眼房門,微微沉吟,“你是在擔心什麽?”


    “嗯?”


    “你覺得……總指揮閣下承擔不起?”施歌壓住他肩膀,“還是,你不準備和對方一起麵對?”


    嚴少澤沒說話,施歌又無賴的勾住他脖子,“方如那家夥告訴你什麽了?說說看。”


    這時病房門打開,許多聯邦將領走了出來,大部分都是上校甚至少將軍銜。嚴少澤和施歌立刻站起來,行了一個軍禮。


    莫斯放慢了腳步,走之前特意看了一眼這邊。


    “你不進去?”施歌推推他。


    嚴少澤又重新坐下了,他承認自己現在優柔寡斷,一邊迫切的想見到對方,一邊又不知道要怎麽和對方開口。


    難道他要這麽說――


    親愛的今天天氣真好,對了,差點忘記告訴你了,有個人從你出生開始就拿你做實驗,你現在情況其實糟糕透了,這全都怪他,不巧那個人就是你的親生父親。


    這麽說嗎?當然不能。


    嚴少澤低頭在光屏上調出江天的身體記錄,就像是給自己找個借口拖延時間。


    施歌說不必擔心對方承受不起,因為對方是江天。


    可就因為對方是江天,他才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說。


    很長時間,他對這個人的心情都非常矛盾,非常。他一邊本能的排斥著對方,一邊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是啊,江天和他太像了,他們都是軍人,都是軍事指揮家,都經曆過無數場戰役,區別就在於江天的履曆比他要光輝不少,但是這或許不過是因為對方處在一個更加動蕩的時代。他們都是獨居動物,而他自己,即使身處熙攘之間,內心身處也依舊形隻影單。


    但是至少他還願意偽裝出親切友好,拉近自己和其他人的距離,就比如他已經習慣於麵帶微笑。而江天,卻根本不在乎這些,直接將自己放到所有人都無法觸及的位置。所以從一開始嚴少澤就覺得,對方其實比他要漠然得多。


    嚴少澤對自己說,他喜歡的是施歌這樣內心真正有陽光的人。不不,或許也不是施歌,上一世的楚洋可能更合適他的假想。


    但是從第一次在被關在冷室,缺氧到神誌恍惚差點窒息時,江天對他伸手開始。他們好像就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扯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認,如果除去對方的性格,江天實在太對他的口味。然而他卻在下意識的排斥對方。好像是要反抗冥冥之中的注定。


    即使江天帶他回家,他也不認為對方對他有什麽深入的想法,與其說是不認為,或者更應該說是不想認為。現在想起來,江天算是在追求他吧?但是他的行動也太沒有水平了。嚴少澤覺得自己當時要是意識到了江天是這個意思,一定會扶額歎息。


    但是現在,他好像已經看到了江天的另外一麵。在他透過觀察窗一瞬不瞬的凝視自己的時候。他忽然就心軟得一塌糊塗。可能是這和江天以往以來的形象太過不符。也可能,是他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嚴少澤帶著點玩笑的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移情作用?


    誰知道呢?


    然而,從方如那裏得到的信息卻讓他覺得心疼。原來看起來聲名煊赫的江天,反而比一般的普通人還要孤獨。


    尤其是……江時居然!


    江天居然被自己的親生父親作為實驗對象!


    各種紛雜的感情從心底翻湧上來,讓他無可名狀自己的心情。


    嚴少澤手掌按在光屏上,忽然握成拳頭,狠狠砸了下去。


    光屏出於保護機製,顫抖了一下消失在空氣中。


    “怎麽了?”施歌在他身邊擔心的問。


    嚴少澤沒回答,因為他現在已經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江時……這兩個字,一下子將他拉入了往昔的回憶中。


    他覺得他和江天很像不是沒有道理,他們都是年少成名。隻不過,嚴少澤卻是因為自己幼年時早早顯露的在數學上的天賦。


    嚴少澤上輩子父母都是國家的機密項目的專項研究專家,也就是所謂的“特工”。當然這些他在很久以後才知道,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不過是普通的科研工作者。


    在他記憶中,小時候有段時間,家裏隔三差五就會來很多叔叔阿姨。他們會和爸爸媽媽談很久,他那個時候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麽,但卻敏感的察覺到,那些叔叔阿姨的注意常常在自己身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數學上顯露的天賦越來越讓人吃驚,父母開始給他不斷的灌輸數學方麵的知識。這當然引起了他的逆反心理,曾經有段時間非常的厭惡自己父母。長大之後他也就以為這不過是父母望子成龍的表現。但直到今天,他已經從那個世界上徹底的消失了,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麽父母那麽執著於讓他走上科研的道路?


    他當然沒有屈服,很快,他就追隨自己的願望報考了軍校。某一天,他突然接到電話,有人告訴他,他父母半個月之前去世了。父母工作很忙,十天半個月不回家也是常事,他根本沒做過這種設想。


    對於所謂的,在深山裏的基站工作,勞累過度,不幸離世的說法,他根本不信。


    在驚痛之後,他立刻著手調查父母的死因。開始還有人試圖偽造原因來蒙蔽他,但隨著他調查的深入,一封接著一封警告書被發下了。聲稱他的父母都是因公殉職,要他停止行為。緊接著,他就感覺到了無處不在的壓力。


    他隱忍了下來,畢竟他的力量還太過微小。


    直到他畢業,成為一名正式軍人。十年以來,他一邊發展自己的實力,一邊暗中調查當年的真相。但最後的結果卻讓他無法接受。


    因公殉職,還真的是因公殉職!


    嚴少澤那個時候恨不得大笑三聲。然而即使是笑,也是笑中含淚。


    是的,他最後拿到的文件顯示,他的父母是自願參加國家機密科研項目,作為研究者,同時也作為一次性實驗的實驗體。


    實驗體?


    嚴少澤痛苦的擰起眉毛,不敢去看調查中對實驗的形容,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這個詞背後代表著什麽。而那所謂的“自願”他卻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自願,單憑一張紙能看出什麽?況且,他們怎麽會拋下親生兒子和年邁父母,同時作出這樣的選擇?若說是犧牲品,他或許更相信……


    但如果真的是犧牲品,似乎不需要留下這個所謂的自願書?畢竟更加隱秘的做法數不勝數。並且他也感覺到了,自己從軍以來,可以說得上一帆風順,對於一個毫無背景的軍校畢業生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就是他當年深入調查,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最後也還不是不了了之。


    難道說,這都是因為父母的犧牲,所有讓他得到了某些特殊照顧?


    那他還真不稀罕。


    也就是那時候起,他對自己的人生和使命產生了濃濃的懷疑。這種懷疑很快表現在思想上,指導員政委輪番找他談話。他也乖覺的學會了隱藏。


    然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紮根,就已經在蓄勢破土而出。


    不論父母的自願裏究竟有多少是真是假。不論父母最終為國家,為人民取得了多大的貢獻。他都無法認同。


    嚴少澤覺得自己那個時候大概都有些瘋狂了吧。一下子,以前所追求的,人生的意義,崇高的理想,以及大無畏的獻身精神,忽然間全部崩潰!


    他拚命的去找一個足矣說服自己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


    休謨說,人類作為社會動物,是從別人的幸福中自己感到快樂的,所以,他們應當不僅以自己的快樂、而且以別人的快樂作為他們的行為的目的。


    邊沁說,功利主義不考慮一個人行為的動機與手段,僅考慮一個行為的結果的最大效益。


    康德說,我們其實根本不可能認識到事物的真性,我們隻能認識事物的表象。


    不不不!


    無論怎樣完美的解釋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就是他的父母已經死去,已經消亡,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困惑,極力隱藏著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平。也因此,感情越來越無法釋放。他一邊麵帶笑容,煦若春風,期待別人靠近,一邊囿於冷漠和孤獨中,不願走出一步。這幾乎變成一種病態的偏執。也因此,施歌驟然出現,理所當然的親近讓他覺得意外並且珍惜。也因此,和江天的相似讓他忍不住排斥,同時又有一些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同情。


    而方如那裏的資料,讓他震驚。忽然間完全明白了江天淡漠,無情,疏離,還有在感情上表現出的生澀和笨拙是什麽原因。


    純粹理性實踐?去他媽的,你怎麽不幹脆研發全智能機器人?!


    沒有人,比他,更理解江天的處境,沒有人!


    嚴少澤覺得心疼極了!


    被親身父親出賣,成為這個政權背後某項機密實驗的犧牲品而不自知。


    江天……


    “嚴!嚴!”施歌大力搖晃著好友的肩膀,一邊試圖去將他的手掰開。


    嚴少澤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毫無意識握緊了雙手,手背上血管因為用力過大而猙起,曆曆可見。他放鬆了力氣,想要張開,手指卻已經痙攣的不受控製。


    “到底怎麽回事?”施歌語氣嚴厲,不複平日的親切隨意。


    嚴少澤過了幾秒才反應了他問話的意思,強烈的情緒將他從真實世界抽離了出去,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沒什麽。”他閉了閉眼,強力壓抑下自己的情緒,習慣性的笑了下。沒想到看到他的笑容,施歌眼神反而一冷,一甩手,轉身就走。


    嚴少澤看著對方消失,笑意不知不覺收斂了下來。


    目光落在房門之上,他迫切的想見到對方。


    他確信,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這個人。也因此,他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這一切。


    正因為那個人是江天,他可以承受大多數人不可承受的。


    但是,要是讓他,聯邦防禦委員會最高總指揮閣下,星聯不敗戰績的締造者,最年輕上將的榮耀。得知他今天的一切,不是出於他的天賦,而是來自於所謂的“實驗”和“改造”,又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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