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葛崖兒被張家管事喚住,陪了笑道:“劉管事,多日不見,可要喝盅茶?”言畢便取了杯盞要提壺點茶。那劉管事平日裏甚是倨傲,今日卻笑容滿麵,罷罷手謝了葛崖兒的茶。滿口“老弟”稱呼,直要請他去街上腳店裏喝幾盅酒。葛崖兒是個貪杯的,遂寄了茶擔跟隨去了街尾的腳店。


    劉管事要了兩壺酒,又喚了街上經紀要了碟糖豌豆,辣瓜兒,糟瓊枝,和一碟糟鴨掌。葛崖兒搓著手嘿嘿笑:“盡夠了,盡夠了。”


    劉管事斟了酒,葛崖兒端起酒盅湊近鼻子,深深吸了口氣,方笑著朝劉管事舉了舉杯:“來來來,咱喝!”說完急急嘬飲了一口。


    劉管事不露聲色,邊說笑邊與葛崖兒續上杯。葛崖兒許久未聞酒味,連連喝了幾盅,又挾了幾筷子菜,方騰出空來與劉管事說話。


    “管事今日找我,可是有甚事?”


    劉管事放下酒盅,肅容瞧了葛崖兒。葛崖兒不由一愣,不知有甚不妥。


    “確有一事。因瞧你是個知趣兒的,特來通知一聲。”


    葛崖兒心中吃了一驚,看那管事如此嚴肅,莫非自家欠錢忘還了?還是昨兒摸進了王娘子房裏被他男人知道了?


    “管事你可莫嚇我,好歹直言則個?”


    那劉管事忽地又展了笑容,提起酒壺勸道:“來,咱先喝個盡興,再說事。”


    葛崖兒被他這一緊一鬆弄得惴惴不安,哪有心思飲酒,縱是臨安豐樂樓裏的“眉壽”擺在麵前,也斷斷聞不到香味。他用手遮了酒盅,直要管事將話說個通透。


    劉管事放下酒壺,一聲深歎。


    “老弟,那房子,你不合答應了大郎,卻又去賣給那徐府啊!”


    葛崖兒聽了便是一愣,不知有甚不妥。“劉管事,當日貴府答應幫我們找地兒安置,又加了十貫錢,小的可是感激不過啊。可人家都住到這城西月餘了,貴府上可是一點消息沒有。您老知道,小的窮得隻剩個褲襠,肚子都填不飽。不就將房子賣了,吊住爺娘老命。”


    “誒,不就是等上一等嘛,遲早會買你的。如今你擅自賣了房,我家大郎很是惱怒,要去衙門告你哩!”


    葛崖兒徹底蒙了,不知為何賣自家的房子變成了“擅自”?還要去衙門打官司。他一介貧民,又怎麽跟家纏萬貫的張大戶家去打官司?


    “可小的是賣自家的房啊……”


    “你不合先答應了大郎,卻又反悔。人是要講誠信的嘛!”


    葛崖兒頭腦中徹底糾結,“那小的還先答應了徐府呢,不是你家大郎來說加價小的才不……”


    劉管事幹脆利落打斷他的話:“那是你與徐府上的事情。若他要去告你,你也得吃這官司。如今我家大郎已寫了訴狀,明天一早便要去衙門擊鼓。你好生想個法子吧。我話已帶到,算是盡了心羅。”


    言罷劉管事便要起身離去。葛崖兒忙擋住,不迭求情。


    “管事,管事老爺,你可要幫幫小的,求大郎繞了小的這一回。”


    莫說衙門裏頭公人們的棍棒本事,便是打官司的那點稅費也夠他葛崖兒賺個數月的了。他可不敢去觸那黴頭!


    求了半天,劉管事方重又坐下,歎氣道:“若不是你素日是個明白事理的,我也不幫你這個忙。”


    當下劉管事神神秘秘附耳交代了一番,聽得葛崖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變幻莫測。末了葛崖兒惴惴道:“如此可以嗎?若是那徐府……”


    劉管事起身便走:“看你自己的了。臨安吳尚書可是咱們老爺的親戚,那可是三品大官啊!”言罷丟了幾個酒錢在桌上便走了。


    葛崖兒楞了一陣,醒過神來時,將酒菜胡亂吃盡,再也無心生意,挑了擔子回家。


    待他婆娘尋了空兒歸家,瞧見漢子攤開四肢,鬆鬆垮垮地躺在床上。隻當他又犯了懶病,不由破口大罵:“你個賊漢子,日頭還在頭頂哩,就回來攤屍!”


    葛崖兒騰地坐起來,用手捂了婆娘的嘴,低聲道:“別嚷嚷,有事與你說。”


    婆娘睜大了眼睛,見自家漢子臉上少有的正經,便點點頭。


    待葛崖兒將話說完,婆娘臉上陰晴不定,十分猶豫。


    “這可太忘恩互義了,我們受了人家的好處,還要反咬一口,怎生做得出來!”


    “人家答應了足足給十貫錢哩!我挑多久的茶挑子方能賣的出來。老丈人不是要錢吃藥嗎,到時咱也有錢孝敬幾貫,莫老讓你姐笑話。”葛崖兒伸出他那隻枯手在婆娘麵前比了比。


    “再說,那徐府是官宦人家,知縣老爺判誰輸誰贏還不定呢!咱們隻要出去說句話就行!”


    那婆娘聽到此,終究抵擋不過十貫錢的誘惑,猶猶豫豫著答應了。


    正說話間,外頭有人喚葛崖兒,聽得聲音是隔壁宋老大。兩夫妻對視了一眼,葛崖兒起身去應門。


    “呦,在家呐。快過來,徐府來人了,給大家說個事。”


    宋老大不由分說,拉了葛崖兒就走。


    宋老大家的堂屋裏,坐齊了臭水塘五戶人家當家的。盧管事赫然坐在上首。葛崖兒心中有事,很有幾分不自在,悄悄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了。


    “今日請大家來,是因了張大戶汙蔑徐府,說當初是徐府用了強,各位方將房屋賣給徐府。如今張家已將徐府告上衙門。”盧管事簡短說明了一下情況。


    堂中幾個當家的聽到張家如此霸道無理,紛紛聲討。葛崖兒夾在其中,隻得附和兩句。


    “徐府夫人說了,此事免不了請各位做個見證,直說便可,也不需矯飾。無論官司輸贏,上堂作了證的,徐府都要給個辛苦錢。這是夫人的交代。”


    “無需夫人掛心,不過是實話實說,哪要甚辛苦錢。咱們這幾戶受了徐府恩惠不淺,豈能受恩不報!”宋老大人爽快,聲音也大,在這五戶人家當中,他最能拿得住主意,其他人紛紛稱是。


    “最主要是葛兄弟與楊兄弟,張家當初曾經找過兩位,如今見兩位兄弟又賣與徐府,惱羞成怒罷了。還請兩位好生將事情原委說明白,若誤了工時,徐府也會算給兩位。”


    這話說的周全,隻請幫忙,不提昔日兩位左右搖擺。楊老倌老實人一個,不迭答應。葛崖兒從嗓子眼裏應了一聲。


    到了升堂那日,五戶當家的便早早來到衙門,等候傳喚。另有幾位便是與高家交易的了,眾人都很相熟,在院中低聲交談。接著又陸續來了數個閑漢婆子看熱鬧。


    堂中徐府盧管事與高家明遠已到,惟張大戶家尚未現身。


    時辰一到,衙役們手持水火棒分列兩班,羅知縣從後堂方步而出,眾人行禮之際,張炳才方匆匆而來。


    羅知縣隻當沒看見,原告被告各就各位,問過姓甚名誰,再一一招來。


    張炳才:“如何他徐家隻有管事在此,豈非蔑視朝廷法度?”


    羅知縣撫額,虛掩了臉上無奈的表情。你一介商戶,要人家跟你來對質?


    盧管事上前一步,朝知縣道:“知縣大人容稟。我家大郎遠在合肥,效力軍中。二郎正在紹興府應解試。三郎年幼,尚在縣學就學。夫人不便來此,隻好由小的來應訴。”


    羅知縣正顏道:“此話有理,隻需管事知曉一應細節事務即可。”轉向張炳才道:“張家郎君,你將所告原委一一道來。”


    那張炳才狠狠盯了一眼管事明遠這方,語氣頗有些憤憤不平。


    “……孰料他徐府與高家威脅…五戶,低價買了這兩戶的房屋。大人可召眾人作證。”


    張炳才卻很是不通斷案程序,按例需得被告申訴方能傳證人的。羅知縣偏了眼睛,要高明遠與盧管事相繼陳述事情經過。明遠甚是鎮定,將事情從頭到尾一應細節娓娓道來。何月何日接觸過何人,和人知情可旁證,後來又是如何買賣,文書是何日寫成,縣衙主辦公人是誰?價錢幾許?又將一應文書呈交。


    盧管事隻是照著樣子說來,事情便十分清楚了。


    羅知縣略略掃了一眼,心知此事並無甚好判,隻想著判詞如何說得好聽些,給張炳才留個臉麵也就罷了。


    接下來傳證人上堂。


    葛崖兒排在第四,眼見著前麵兩位一位說受了脅迫,一位說未受脅迫,想著前麵到底有個墊背的,砰砰亂跳的心方才略略安靜。


    高明遠與盧管事倒是穩得住,隻堂下一幹人等就不忍了,紛紛出言指責。羅知縣拍了幾下驚木堂中方才恢複安靜。


    前麵是高老倌。


    “……小的不合要貪張家許的那十貫錢,便回了徐府。誰知過得月餘,張家並未再來找我。許諾的安置也沒了下文。小的家有老母,急需銀錢治病,隻好又去找了徐府。徐府並未見怪,仍將小的安置在了城西一處新院子裏,房錢也是當時付清的,並未受徐府什麽壓迫。反倒是徐府將新房作了低價讓與我等,實是得了不少好處。小民不敢忘恩負義,請大人明鑒。”


    一出,葛崖兒壓力巨大。他悄悄的瞄了瞄那邊高家大郎與盧管事,兩人很是鎮定,胸有成竹的樣子。


    張炳才惡狠狠地盯著高老倌,高老倌卻隻低頭隻顧說話,哪管他眼神凶狠。


    “……倒是張家後來找過小的,又要許小的十貫錢,叫小的作偽證,說徐府威逼之類。此事東街…腳店小二可作證。”


    此話一出,葛崖兒瞬時僵住,不由偷眼去瞧張炳才。那張炳才聽了勃然變色,出口便罵。羅知縣皺了皺眉,再拍驚木。


    “那店小二可在?”


    院中便有人應聲而出。將那日張家劉管事是如何與高老倌說的,高老倌又是如何回複的,劉管事是如何威逼的,又是如何生氣揮袖而去的……,描摹得很是傳神。(可以改行去說書。)


    “知縣大人,這是誣陷……”劉管事疾呼。知縣卻是不理,揮揮手叫他退下。


    “下一位證人,葛崖兒。”


    葛崖兒戰戰兢兢上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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