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成婦禮。


    徐府一家並進之府上諸人早早起了,在堂屋等著與新婦見麵成禮。


    新婦鄧氏端了棗栗果盤,嫋嫋婷婷而來。她頭上巧手梳了百合髻,斜斜插了一支赤金點翠花簪,鬢邊虛虛的戴了兩朵玫紅堆紗花兒,濃重而不顯豔俗,端莊而不失雅致。她身上褪了昨日大紅的喜服,穿了一件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係一條蜜合色大朵簇錦團花芍藥紋錦長裙,套一件玫瑰紅織金纏枝紋褙子,更顯杏麵桃腮,瓊姿花貌!


    老夫人與夫人見了,微微笑著對視一眼,十分滿意。


    新婦敬了酒,安了食,又奉上親手做的鞋履,俱是十分精致。老夫人心中越發歡喜,笑著對夫人道:“新婦的手藝比得上你的了!”


    夫人頷首道:“比我的要好呢,娘是拉我出來出醜是吧?”


    屋內頓時笑聲一片。


    鄧氏悄悄的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謙道:“娘的手藝必定是極好,媳婦女工拙劣,婆婆偏心我哩!”卻是一個玲瓏剔透人兒!


    老夫人高興,忙命稻香將見麵禮端上,鄧氏盈盈福禮謝過。


    待幾位長輩見過之後,老夫人便對六郎道:“你帶月華見見家中姐妹。”這是十分體貼的意思了,通常是由長輩引見,今日老夫人要六郎做中人,鄧氏不由臉紅。


    六郎一頓,不得不沉聲應了。到容娘麵前時,六郎看了一眼熟悉的容顏,心中劇痛,微微垂眸,道:“這是容娘。”


    容娘微微一笑,喚了聲:“嫂嫂。”


    鄧氏不由訝異,她早聽說徐府的養女極重情義,於徐府遭難之時不離不棄,並涉險喬裝入府,這份膽量與孝義實是感人至深!不想她竟是如此人物,看著身量很是單薄,臉色也有些不好,雖淡施脂粉,到底無甚光澤,隻是一雙黑眸,含了溫煦的笑意,想來定是很好相處的一個人。


    鄧氏笑著應了,喚了聲“妹妹”,便回身從婢女的托盤裏取過見麵禮,卻是一對赤金鑲月白石玉蘭花耳墜,小巧可愛。


    容娘大大方方的接過,笑著道謝。


    旁邊玉娘嬌憨著喚:“六嫂!”


    ……


    用過早飯,容娘推脫身子不適,夫人忙要小環扶著回房。小環攙著容娘慢慢的出了房門,沿著回廊往跨院走,正待要入房時,後麵急促的腳步聲響,容娘聽見,便要掀簾入門。


    “容娘!”


    昨日種種,恍如隔世。身後這一個兀自糾纏於往事的人,已經是別人的郎君,縱使不舍,不忍,也隻好舍了,忍了!


    容娘笑著回頭,道:“六哥!”


    六郎閉了閉眼,悲不自勝。往日情至濃處,容娘每每喚他“六郎”,如今兩人之間竟似隔了萬水千山,再也觸摸不到彼此。他的心肺如撕裂般疼痛,往事如斯甜蜜,那甜蜜便化作了割肉的刀刃,越甜越痛!


    “六哥,嫂嫂貌美淑惠,望六哥珍惜!”容娘輕輕道,也不等六郎反應,徑自回房。


    六郎癡癡的看著那晃動的門簾,心中愁腸九轉,一片孤寂。


    回到房中,容娘卸了笑容,默默的躺下。小環進來,見她被子也未蓋,不由著急:“小娘子,該著涼了哩,也不蓋被子。”


    容娘輕輕的應了一聲,那聲音若有若無,很是無力。


    自那日起,容娘便總懨懨的不願走動,漸漸的水米進的越發的少,有時一日也不過一碗薄粥。徐夫人著急,找了郎中來看,郎中隻說是情誌不舒、氣機鬱滯,還需養心開懷,方是正道。到底也開了方子吃了十來劑藥,卻始終不見好轉。


    老夫人歎了一聲,隻叫夫人上心給容娘調養,不吝花費。


    容娘這一病就病了兩月,日日臥病在床,看外頭元旦也離得不遠了。


    這日暖陽高照,便是在屋子裏也可感受到外頭的融融暖意。小環正欲攛掇著容娘出去曬曬日頭,窗戶上映出來一個窈窕的剪影,正是六嫂鄧氏,自容娘病倒,她是日日要來看望問候的。


    門簾一掀,鄧氏那張秀麗的臉掛著盈盈的笑意出現,她進了門,問道:“容娘,今日可好些?”


    容娘笑了笑,道:“六嫂掛心了。我好了許多,今日覺得有些力氣了,正要出去走走呢,不如同去大嫂那裏坐坐。”


    鄧氏歡喜,便幫著小環替容娘收拾了,兩人攙了手臂,同往張氏處來。


    張氏正歪在床上,看靖兒趔趔趄趄的學走路。小娃站立不穩,卻偏生好動,他膽子也大,自己掙紮著脫了乳娘的手,便跌跌撞撞的朝張氏處奔。好在速度快,將將要仆地的時候,上身已經挨著了床。張氏心中柔軟,抱了靖兒上床,母子倆親密無間。


    容娘兩個進來,相視一笑。


    若說府中誰最能討眾人歡心,莫過於靖兒,人小,又機靈,肉嘟嘟的臉上成日笑眯眯的,再不見少時那黃瘦的模樣。


    張氏見二人進來,忙招呼就座,又命婢女點茶端點心。


    靖兒看見鄧氏,笑嘻嘻的便挪動著嫩股要下來,張氏笑道:“你瞧瞧,見了你這個嬸嬸,連娘都不要了。”


    鄧氏歡喜不已,便蹲下腰去伸手去接小人兒:“來來,靖兒,到嬸嬸這裏來,嬸嬸帶你去看好玩意兒!”她素來莊重,唯有見了靖兒,便有些按耐不住,想要與靖兒親近。


    張氏嘲道:“待你自己有了,抱得手酸的日子有哩!”言畢,卻一眼掃到容娘怔愣的神情,她心中一跳,便有些後悔。


    容娘看著那兩張緊緊貼在一處的臉,大的細膩如脂,小的光澤如瓷,兩張笑臉都十分生動,竟似母子一般。


    是,終有一日,六嫂與六哥會有如此可愛的小兒,兩人會如平常的爹娘一般,撫育教養嬌兒憨女,雖有磕碰,到底桑榆共度!


    我,竟是可以離開了麽?


    容娘,便讓自己的心在火上炙烤著,一點一點的爆開,破裂。便如宋大娘寒食節所做的油撒子,那樣薄脆,隻需輕輕的一叩,便分崩離析。


    張氏心底深深歎了一口氣,道:“容娘,身子可是大好了?”


    容娘微微側臉,正對著張氏擔心的眼神,她展顏一笑,道:“已是大好,嫂嫂不必擔心。嫂嫂吃了新的藥帖,可有好轉?”


    張氏垂眸一笑,有些苦意:“我也便是這樣了,好不好的,拖著唄。”


    這話卻是心灰意冷,容娘漸漸的收了笑容,心中悱惻。


    大嫂自誕下雙兒,本就身子虧空,淋漓不止。大哥出事期間,不免愁腸百結,又缺了調理,至如今,卻是很大一個症候,郎中每每見了,也隻背地裏對夫人說安心養著罷了。醫者如此,已是無能為力之語。徐府與張府暗地裏傷心,隻合力尋了珍貴藥材,不著聲色的給她添補。


    容娘不由慚愧,大嫂如此身體,娘身子也不好,自己竟生此沒來由的病,實是不該。


    外頭春桃輕聲稟道:“大郎回來了。”


    鄧氏忙抱起靖兒道:“嫂嫂,我帶靖兒出去玩會兒。”


    容娘也起身告辭。


    幾人正要拐彎朝老夫人處去,春桃卻從後麵趕來,道:“大郎請小娘子去哩!”


    容娘心中一驚,不知大哥找自己何事?她心裏周轉了一番,卻毫無頭緒,隻得忐忑的進了屋子。


    大郎正與張氏說著話兒,大抵是你身子虛不必起來等等話語。須知大郎素來剛正,說出的話便如鐵珠子,掉到地上是一顆珠子要砸一個坑的。如此溫情,實屬罕見。容娘心裏悄悄的鬆了一口氣,有大嫂在,大哥無論如何也會緩和些的。


    張氏笑著坐下了,大郎坐了主位,道:“往日答應了要給你一份謝禮,今日補上。”


    言罷,大手將身邊桌上的物事一推,下頜朝容娘一抬,意思是給你的,你自己拿吧。


    容娘不知所措,想了一回方想起,大哥似是說過這麽一回事,但,原當不過謔語罷了!


    張氏看了看,不由嗔道:“你也真是,搜羅了些甚麽呢?這些物事豈是給小娘子使的?”


    容娘越發奇怪,甚麽物事,如此特異麽?她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張氏身邊春桃,春桃知意,便捧了那樣物事過來。容娘一看,倒是十分喜歡。


    那是一把精致的匕首,外麵烏木色的刀鞘,雕了古樸的花紋。容娘輕輕的拔了出來,那刀刃鋒利,隱有寒意。容娘心中一動,便扯了一根頭發去試刀鋒。


    “容娘,你作甚?”張氏訝道。


    容娘將頭發在刀刃上試了兩試,頭發卻並沒有斷,她心中失望,也不敢太過挑剔,隻呐呐道:“我聽說好刀可削鐵如泥,吹發可斷,便想試上一試。”


    大郎正喝茶水,容娘此話一出,不由頓了一下,方將茶水咽下。


    “你若不喜,便擱在這裏。叫你嫂嫂與你尋樣首飾。”


    容娘忙將小刀收起,道:“不必麻煩嫂嫂,這就很好了。”與其要一支沉甸甸足以壓歪腦袋的簪子,不如拿這把小刀好了。


    容娘禮也收了,便欲告辭。不料大郎開口道:“聽聞之前家中一直是你當家,如今你嫂子身子不好,你六嫂過了節也要隨六郎去臨安,家中獨剩娘掌家,負累甚重。再者,家中賬上空虛,怕是給六郎在臨安置宅子的錢不足。你當日做主買下許多房屋,須得想個法子了斷了才好。七郎要隨六郎同去臨安,我無心此事,你既開了頭,便想個法子結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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