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生死


    白甲陰笑兩聲,道:“嘿嘿,昌明,如沈夫人此等自視清高的婦人,你是不懂的。罷了,各人自有各人運道,她要尋死你也攔不住!你從河裏撈她一回,摟也摟了,抱也抱了,她自然要想不開的。你又何必?”


    白甲這話說得粗俗,守中瞥了車中一眼,示意白甲住嘴。熟料車簾忽地拉開,容娘那張驚慌的臉露出來,問道:“沈夫人怎麽了?”


    原來沈夫人數日前外出,被巷弄中的漢子揩了油,抹了一把手,言語間調戲幾句。她一向嚴守婦德,於婦人操持看得甚重,是蘭花那般貞潔淡雅的人物,如何能忍受這些市井之徒的戲弄!一時想不開,沈夫人便欲撞牆尋死。


    昌明正幫八斤搬家,恰巧路過,救了她一回。不料他自八斤家出來,便聽到有人呼喝,一路喧鬧往河邊而去。合該沈夫人再次被救,昌明本不欲看這熱鬧,八斤卻將手上家夥一仍,拔腿往河邊趕,昌明隻得跟去。不料,河中那個婦人甚是眼熟,他到底不忍,便撐船將她救了回來。如今,卻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隻欲斷了那一口氣。


    在容娘麵前,有些話自然是不能說的。自那之後,昌明去了數回,隻恐她再尋死路。許是沈夫人的身世堪憐,許是她的際遇讓自己想起了不在人世的姐妹,許是她那緊鎖的娥眉太淡太輕,他竟然放不下心來。然而她是那般講規矩的人,他不能進去,隻能隔著窗子,遠遠的看一眼。那樣纖細的身子,躺在床上,隻有些許起伏。


    他怕她再次尋死,想著河中救她之時,一路將她抱回來,於她。怕又是一樁過不去的坎。他索性要媒婆去求親,不料她倔強至此,不但將媒婆趕出,反從此不吃不喝,一心要奔赴黃泉。


    甚麽狗屁貞潔!昌明心火頓起,也不好在此發泄,隻得垂首自生悶氣。


    容娘有些怔楞,想起沈夫人一聲遭際,確是悲涼。容娘雖經沈夫人教導,然她年幼失怙。又逢國難。四散逃亡。在她的心中,那條命卻是最重要的。若有歹人來,能躲則躲,躲不過示弱也沒甚麽。便是被張炳才那廝輕薄了一回。她亦是一口咬斷了他的耳根,轉身便與八斤逃竄。既是他人起的歹心,為何要自己死?容娘心中隱隱不能讚同。但沈夫人是她的教習,當日又救過她,卻是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的。


    “大哥,沈夫人是我與玉娘的教習,如今她逢難,我……,我欲接她家來。如何?”


    守中回頭不滿的看她一眼,將車簾拉下,道:“她既如此貞烈,怎會受人恩惠?”


    “如此……,請她來與玉娘作伴?當日原是她教導我與玉娘。婆婆與娘皆讚她氣質淑靜,行至有度,於婦德上堪稱楷模。”容娘生恐守中不答應,隔了車簾羅列沈夫人的好處。


    “嗯,教人的功夫可不怎樣。”守中的語氣既非調侃,又非斥責,似乎是平平的陳述一個事實。


    容娘又羞又惱,眼睛直瞪著車簾外那個筆挺的身影,隻不好答話。怪道市井婦人愛扯著嗓子嚷嚷,想必十分爽快吧!


    一旁的小環掩嘴而笑,大郎看似冷清,便是說起玩笑話來也是一本正經!


    昌明與白甲相視一眼,識相的閉嘴不言。


    “既然如此,我接沈夫人去莊上住……。”容娘賭氣道。


    外邊守中卻道:“若她真如你所說,去陪萱姐兒吧!”


    容娘與小環相視而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自那歲春天見過沈夫人一麵,回到府中之後,她心智糊裏糊塗,竟一直不曾想起沈夫人來。她一個孤身婦人,親友無靠,流落在西街那般肮髒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煩擾?


    回到城中,容娘便要徑去沈夫人處,又被守中訓斥一番,說她做事全憑興起,心中未有計量。容娘不服,小環一邊耳語,提醒她要回府請示過兩位夫人方能行事。容娘咋了咋舌,心知自己過於急迫了。


    老夫人卻不甚願意沈夫人去帶萱姐兒,她嫌棄沈夫人寡居,不吉利。


    “若是做個教習倒也罷了,左右不在一處。接過去一處住,卻是不妥。到底她孀居日久,那股子伶仃孤寒之氣,怕折人福壽。”


    容娘大急,卻不知如何從中說項。若是做教習,也可勉強養活她主仆二人。但保不了日後那些地痞閑漢之流再去煩擾,依沈夫人的性子,一氣尋了短見那是極有可能的。


    容娘著急的瞧向徐夫人,徐夫人也微微搖了搖頭,萱姐兒是她孫女,老夫人的忌諱也是有道理的。


    容娘無法,急促之間去覷守中,他卻在不急不緩的吃茶。容娘惡狠狠的想道:便是你說要接去陪萱姐兒,如何此時一聲不吭,真是可惡!平時吃茶從來都是一口飲盡,今日卻來假斯文,也不嫌茶燙!


    守中吃了茶,衝老夫人榻上玩耍的靖哥兒喚了一聲,竟然帶著他出去了!容娘無奈,悻悻回了房。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容娘便告了兩位夫人,要去看沈夫人。老夫人原不樂意,還是徐夫人從中說合,說沈夫人病了,師徒一場,容娘去瞧瞧也是應該的。老夫人放勉強許了,又叮囑不得久留,左右請她來做教習,相見十分方便。


    外麵轎子已經備好,守中仍舊安排昌明隨同。晨曦之中,濃眉大眼的昌明一笑,便如天上的日頭那般耀眼。他與七郎趙東樓不同,他的明朗,是豁達的,直爽的,令人親近的。七郎未免有些憨氣,趙東樓卻多了一些傲氣。


    容娘微微福了一福,衝昌明微微一笑。小環每每說容娘不應當與白甲昌明如此客氣,畢竟他們隻是大郎的下屬,或許連下屬都不是,隻是領月錢的仆人罷了。容娘卻置之不理,她觀大哥與昌明白甲二人相處,雖有上下之分,於尊卑之上卻有些草草,有時竟如兄弟一般。她喜歡這種相處。


    沈夫人又換了住所,陰暗的小巷深處。在一戶鄙陋的院中賃了間房子住。昌明也不好進院,他一路猶豫了甚久,到底是軍營中打滾之人,念頭一決,便在容娘要進屋之際,局促地將一張紙塞給容娘,又囑咐了一句話。容娘愕然,懵懵懂懂的進去了。


    小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整齊幹淨,一麵牆上掛著一幅字。那字體端莊娟秀。自然是沈夫人自己所寫。


    沈夫人果然不好。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氣息微弱。那個仆婦默默流淚,也不說話。


    容娘坐在床沿。輕輕喚沈夫人,沈夫人卻是雙眼緊閉,紋絲不動。容娘心中及其不安,便伸手去薄被地下摸沈夫人的手,那手卻冰涼。容娘大驚,慌慌張張的去看那仆婦,那婦人微微搖了搖頭,啞聲道:“已是三天水米未進了,原還能灌些米湯進去。如今竟是一心……。”


    她們主仆二人相依為命,便似親人一般。如今沈夫人如此,她已失了主見,恍如天地崩裂,人生路盡。心中已是做了同走黃泉路的打算。


    容娘撫了撫沈夫人同樣冰涼的臉頰,若非她胸口還有些許起伏,容娘竟要當她已然走了。當初沈夫人的嫻靜雅態,讓人自慚形穢。不曾想短短三年不到,世事巨變,人生一途,竟然如此狹窄麽?


    容娘心中暗沉,她怔怔的瞧著沈夫人那張無一絲生機的臉,一頭青絲絕望的鋪開,帶給人陰鬱窒息之感。


    小環見狀,想著如此於事無補,便欲勸容娘離開。不料安靜坐了一時的容娘卻說起話來,她靜靜的,平和的,說起自己過去一年被擄之事:陰毒的卞氏,囂張妄為的張炳才,溫柔善良的嬌兒,古靈精怪的八斤,途中遇到的好人,不懷好意的老婆子……。


    “……有時,我總想,若是老天爺若與我一把刀,我便與人拚了,去了心中這口惡氣。可是,每到絕境,總想著要跑,要活。總尋思著,跑了那一段,便會有人來救我,有人來接我。嬌兒姐救了我,八斤也救了我,路上施舍的好人不計其數……。果然,熬一熬,便也能過得去的。不然,憑甚麽我死了,那歹人卻還活著?如果我如此冤屈的去了,豈非入了歹人的意?地下的爹娘有知,也會氣急敗壞,不得安寧吧。”


    “夫人,你的爹娘,你的夫君,想必不願你如此去見他們吧?”


    一旁的小環早已泣不成聲,原來小娘子的經曆竟然如此慘烈、如此淒苦,她竟然隱忍至此,不與任何人提及?


    沈夫人的仆婦聽到最後那一句,心中情腸觸動,撲到沈夫人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喊道:“隱娘啊,……你……離我……而去,我……也不獨活了啊……!”


    她那哭聲淒慘絕倫,讓人聞之肝腸寸斷。


    容娘黯然神傷,默默的陪著流淚。小環攬了她的肩膀,用帕子輕輕幫她拭淚。


    外頭昌明聽到裏麵如此嚎哭,以為不好,忙奔了進來。他在門口一探,見沈夫人如此模樣,不由心中一慌,輕輕問道:“不好了麽?”


    他居然不敢大聲詢問,隻恐一語成讖,丟了她的性命。待看到小環搖頭,他才放下心來。那張臉,卻太白了些。他是戰場上出來的人,心中知道數十種逃生的法子,卻無一種能教他救活這個婦人。


    昌明惱怒,恨這婦人將一條命看得太輕太輕。他不願再兜圈子,徑自走入,狠狠道:“昌明當日救夫人,隻為看重一條性命。若夫人以此為恥,實是愚蠢之極。昌明求娶,隻為你我皆是這世上孤零零的人,互相尋個慰藉,將日子過下去罷了。昌明是粗人,亦是殘人,也無家世可配夫人。若夫人嫌棄,昌明自無話可說。若夫人不嫌,昌明可在此許諾,日後若有了孩兒,頭一個便隨沈姓,給夫人留個念想。若此話再次唐突了夫人,夫人不欲活,那便,――罷了!”


    ps:


    娘子於數字超級遲鈍,又弄錯了,應該是一百零五章啊……!諸位看官,你們諒解我吧……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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