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重陽節,茱萸辟邪,菊花延壽。本地人喜做獅蠻糕,以糖、肉、秫麵雜揉為之,上縷肉絲、鴨餅,綴以石榴,標以彩旗。又作蠻王、獅子於上,及糜栗為屑,合以蜂蜜,印花脫餅以為果餌。


    徐府自北而來,仍然不喜獅蠻糕又甜又鹹的口味,葷腥之味又全然衝蝕了菊花的清香。故此府內曆來依了舊都做法做出清香恬淡的菊花糕。


    重陽這一日卻又恰恰的重了於氏的壽辰。今歲李元娘當家,又搬了新房,便借著守中在家,盛情邀請了這府裏上下齊往那邊宅子裏過節。


    老夫人喜元娘管家利索,原本進之宅中混無次序,於氏心軟,幾個小婦各憑手段過日。如今元娘管家,別說三個小婦,便是進之想要趁幾個錢出去耍子也甚困難。總不能幾個花酒錢也去問媳婦要不是?


    老夫人見二郎夫婦來請,十分歡喜,立馬便應了。因想到那邊的廚子是清平本地的,便叫帶上衛大娘做的菊花糕前往。


    此時,惠娘恰來請安,聞聽此事,便有意避開。老夫人喜歡熱鬧,力主惠娘母子一同過進之那邊過節。惠娘自然不依,卻奉上秋菊折枝圖紋的抹額並鞋履給兩位夫人,以做重陽節禮。


    老夫人見那針腳細密,心思靈巧,更加歡喜。她索性攜了惠娘便走,還道:“你娘是個規矩重的,也就罷了。你年紀輕輕的,不用學你娘那般。如今到了咱家,便不必拘禮,一同去樂嗬樂嗬吧!”


    一旁徐夫人與元娘亦點頭稱是。惠娘無奈,隻得攙扶住老夫人,一路亦步亦趨,謹言慎行。


    進之的新宅子也有三進。元娘精打細算,雖容娘說一切修繕的費用那邊給付。元娘出於習慣,費用仍扣的緊。一應器具家什。隻瞧如何實用。但凡中看不中用的花哨裝飾,盡皆拋棄。


    當日進之初次跨進院中。四下打量了一番,悶聲不語便往外走。於氏曉得他的性情,忙拉住他好生勸慰。


    進之道:“這哪裏是個家,簡直又是一個監牢!你瞧瞧,你瞧瞧,粗製濫造的家什,除了桌椅和床。別無他物。這……,這簡直比西街那些下戶人家尚不如啊!”


    他才從監牢裏被撈出來,心中黯淡。如今見了這樣毫不講究的宅子,更是煩躁。但他除了這個新的監牢。卻無他處可去。便是去青樓住一宿的花費,他也沒有從於氏那裏摳出來。是了,他摳過,但錢卻不會生籽兒。


    老夫人一行迤邐進來,一路打量。卻是十分高興。


    徐夫人歎道:“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盼兒,你呀,這個媳婦算是討對了。”


    老夫人亦滿意的點頭。


    容娘不聲不響,四下裏瞧瞧,果然家什做得十分簡樸。一應舊的物事,能用的也盡著在用。便是院中擺放菊花的花架子,也是廢棄的桌椅凳子依次擺了,密密層層的花瓣綠葉遮掩,倒完全不顯寒酸。反多了幾分家的溫馨況味。一個精打細算的主婦,給這個家帶來了幾分生機。


    容娘挽著玉娘的手,跟在眾人身後,便是東張西望,也無人管束。


    “阿姐,那是木香菊,還是萬齡菊?”玉娘指著一盆花瓣純白、花朵巨大的菊花問容娘。


    容娘掐了她一把,心知玉娘故意為難自己。誰人不知,自己於各樣鮮花的講究一竅不通呢!


    “許是,木香菊?”


    容娘胡亂猜了一個。


    玉娘溜圓的眼珠子裏滿是得意,正待取笑,前頭老夫人不知怎的聽見,停下腳步回頭笑道:“亂說!玉娘你也忒壞,曉得打趣容娘了。過來,容娘,婆婆教你認一認。”


    眾目睽睽之下,容娘有些羞赧,斂眉垂眸,走到老夫人身邊。


    “瞧著,這一株,白黃色,花蕊像蓮房一般的叫萬齡菊;那一株,粉色花的是桃花菊;白色花瓣,心為檀色的是木香菊;純白色花,花朵碩大的叫喜容菊……!”


    容娘細細聽了,方才悟到適才玉娘所指,是為喜容菊,而非她所說的木香或萬齡之屬!容娘悄悄瞄了一眼玉娘,玉娘擠眼,十分俏皮的模樣。


    “當年咱們在舊都,怕得有幾十種菊花!如今,……罷了。元娘甚好,既會持家,又會講究。咱們婦人,便該像這秋菊,經的風霜,耐得清寒,雖不豔麗,卻越瞧越好看。”


    眾人靜靜聽了,知道老夫人有教導之意,便都認真存在心頭。


    一時,又有周老夫人來到。周老夫人越發消瘦,到處空蕩蕩的,酷似一個瘦瘦的稻草人,身上披了一件寬大的袍子。


    她與老夫人坐在廊上,秋天的日頭不辣,廊上背陽,微風吹過,十分愜意。


    靖哥兒四處亂跑,他瞧那菊花新鮮,便要伸手去摘。容娘看見,一手打了過去,靖哥兒收手,反咧嘴嬉笑。


    嫩的掐得出水的小兒,雙手箍了容娘脖子,在她耳邊說些什麽。容娘微微笑彎了眼,她的眉愈翠,眸子漆黑,唇愈紅,膚色白膩,恰似一朵鮮豔至極的花兒。


    周老夫人朝對麵的廊上努努嘴,冷哼了一聲,道:“阿姐好福氣。月娘去了,又定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孫媳。連大郎的眼睛都被迷住了,指日便可郎情妾意,雙宿雙棲了。”


    老夫人皺眉,道:“你又做甚麽?不是說淮南年底便歸麽,安心等著吧。”


    想到自己那根獨苗,周老夫人心中酸苦,她使帕子印了印眼角,道:“阿姐,瞧著吧,那狐媚子迷了七郎又來迷大郎。早晚有一日,阿姐得後悔去。”


    周老夫人心中恨極,隻礙著大郎,不好發威。她的孫兒自己知曉,定是又犯了那毛病,被徐家兄弟逮住,拋入了營中。雖淮南信中從不提起,然他莫名其妙的失蹤。莫名其妙的入營,早就讓她起了疑心。


    哼,大郎便似天神。也過不了美人關。瞧那神色,她是過來人。如何不曉!當日老節度使,她姐夫,鐵骨錚錚的人物,見到那美嬌娘,便是這般神色,藏著掩著,不經意間眼珠子便被那賤人吸了去!


    老夫人歎了一聲。不再理會自己的妹子,卻喚容娘:“過來坐下,不要理會靖哥兒。讓乳母瞧著吧,不然便叫他去他阿爹那邊。”


    元娘朝容娘招手。容娘囑咐了靖哥兒一句,便回廊上與幾位小娘子一席坐下。


    玉娘與惠娘輕聲細語的在說甚麽,元娘卻擠了過來,與容娘一處。


    “適才姨婆又在背後說你呐,婆婆沒理會。”元娘悄悄說道。


    容娘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想起那周淮南,真是恨不得將他一輩子扔在外頭,不許他回來才好。罷了,再幹淨的處所都有蒼蠅!


    “你如何修繕得這般素淨,聽說叔父很不開心?”


    元娘抿嘴笑了。道:“我與二郎說,咱家就這麽點錢,隻能住這般屋子。不然,你便去外頭賺錢回來,我自然弄所大宅子來住。二郎便不說話。阿爹麽,他花掉的那些銀子,可是把家裏頭一年的租子全填了進去,他還有甚好說的!”


    容娘想著叔父那個晦氣的模樣,無緣無故得了一筆巨財,想必驚喜交加,花得十分盡興。誰料這筆銀子是別人下的套,反將自己套了進去,又連累家中耗費錢財將他撈出來。真是,天下哪有白掉餡餅的好事!


    容娘瞥了一眼那邊,叔父、大哥、二郎三人一桌,叔父別了臉,二郎與大哥在說話,二郎,卻是十分緊張的模樣!


    容娘捅捅元娘,叫她去瞧自家郎君。元娘瞧了一眼,撇撇嘴,很是習以為常的模樣。


    “他便是如此,怕大哥怕的要命。娘說阿爹在牢裏,你好歹去求求大郎,叫他幫忙弄出來,他硬是不去!――容娘,你真個要嫁給大哥,不怕麽?”


    容娘正想著事情,不想元娘忽然如此一說,倒不知羞澀,隻愣愣的看著她,不曉得如何回應了。


    元娘笑嘻嘻的端了一杯菊花酒,就了容娘嘴唇,道:“來,吃口酒,壓壓驚!”


    玉娘在那邊道:“二嫂,阿姐不能吃酒,會長疹子哩!”


    元娘笑道:“偏你會疼容娘,我也不逼她,應景碰一碰罷了。”


    容娘嘴唇碰了碰,漸漸的紅暈泛起,卻道:“我與你處廊房,你要也不要?”


    元娘揚起眉毛,道:“大哥可允了?”


    容娘點頭。


    元娘喜道:“那自然是要的。”


    正是手中緊呢,若有處廊房,賃出去,每月的嚼用不愁了。如此,也不枉自己一味不許這邊去揩那邊府裏的油水。二郎,終有一日能撐起這邊門戶。


    且不說元娘高興,因菊花糕端上來,眾人品嚐。老夫人見惠娘安靜,便道:“惠娘,你家中做的菊花糕可是如此?還是像那獅蠻糕一般?”


    惠娘抬眼,笑答:“我們那處卻不做糕,隻吃茱萸酒,做菊花茶。我瞧著這兩種糕都甚稀奇,菊花糕清香,獅蠻糕也好。”


    這話是中意菊花糕了。老夫人十分歡喜,笑道:“嗯,口味跟我的一般呢。我便不喜那獅蠻糕,又是肉又是糖,膩味得緊。”


    於氏笑道:“婆婆品味,素來雅致。咱們呀,隻要跟著便不會錯。”


    老夫人笑道:“盼兒越發嘴甜了。今日是你的壽辰,你們幾個小的,快些敬酒。”


    於是幾個小娘子紛紛端起酒盅,給於氏祝壽。


    惠娘卻娉婷而立,接過身旁婢女手中之物,呈與於氏,道:“今日是夫人壽辰。惠娘無以為賀,隻有一幅女工,請夫人不要見怪。”


    於氏見她言語誠摯,也不好抹了她的臉,便道了一聲謝收下了。她笑著將絹麵展開,卻有一張四方桌那般大小,玫瑰紫的緞麵,繡了富貴牡丹。大朵大朵或粉或白的牡丹,雍容華貴,在緞麵上從容綻放。


    眾人靜了一靜,須臾,老夫人讚道:“如此手藝,惠娘,可見你的性子,是個沉得住氣的。”


    一時讚歎之語紛紛,惠娘粉臉低垂,有些不好意思。


    便是周老夫人,也仔仔細細的瞧了一回。


    這一日很是辛苦,晚上容娘安頓好靖哥兒,自己也陪在一旁,早早歇了。


    次日理事之際,八斤神秘兮兮的來稟:“小娘子,嬌兒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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