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如此規正的人,想必平時張四娘並不敢如何放肆。若她能在教授麵前說出此等驚天動地的話來,教授不知如何氣惱?


    “六嫂知曉麽?”容娘想起前陣子她們在自己麵前遮三淹四模樣,不禁問道。


    小環仔細地打量了容娘神色,見她臉色如常,方答道:“曉得的。晨起打水那會兒,卯兒嘴裏嘀嘀咕咕的,罵四娘子不知羞恥哩。還說……”


    卯兒正是鄧氏的婢女。


    容娘抬眼,靜靜的看著小環,雙眸透徹而寧靜。


    小環放下心來,道:“說鄧娘子已經給六郎備了侍婢,臨安有人打理,鄧娘子方才安心在清平住下呢。”


    稍有些家底的人家便是如此,婦人有孕,無法服侍郎君,便需為郎君準備侍婢,好替自己侍候郎君。日後服侍好了,便納為小婦。也有直接納小婦的,隻看當家婦人如何安排。


    屋子裏的烏木雕花刺繡屏風,端的巧妙無比,白紗上繡了幾幅嫋娜的仕女圖,婉約曼妙的身材,飄逸出塵的美人,或執扇,或倚欄,或彈琴,或拈花,各具韻味。


    容娘瞧了一回,垂下眼瞼,輕聲道:“也是可憐人呢,往後莫再笑話她。”


    落花流水,到底意難平。


    情之無依,是為可憐!但如執拗於不可追處,縱人麵桃花有緣無份之美,亦不可得。


    小環不解,也隻好忿忿不平應了。


    住在張家兩日。因換了地方,很是生疏,雖張夫人十分熱忱,主仆二人仍有些不自在。


    所幸許三娘日日過來作陪,她仍如往日那般爽快,心裏有甚,從不掩飾。在容娘麵前,她更是有許多話要說。


    “你可知那卞氏下場?”


    許三娘喜笑顏開。十分明顯的幸災樂禍。


    容娘好笑,卻也想知曉結果,便催她速速講來。


    “被送進姑子廟裏去了,隻說是得了失心瘋,關起來免得害了人。嘻,清平人誰人不曉她那點醜事。那處所,可是清淨的很呐……!”


    許三娘意味深長的笑了。


    容娘笑著捏了她一把,心底不是沒有暢意的。那人,太過歹毒。得此下場,卻是便宜她了。――可惜嬌兒姐,那般幹淨的人物。卻落在張家這般齷蹉的人家。容娘欲知曉嬌兒處境。卻不好問許三娘,隻得藏在心裏,待回去叫八斤去打聽。


    許三娘快人快嘴,將清平城內趣事說了一通,又繞到張四娘的婚事上頭來。


    “她姨娘也不知趣,竟慫恿四娘子去舅母麵前爭嫁妝。也不想想。四娘子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小娘子,如何能與嫡出的大姐比?況且,她自己敗壞了名聲,又怎能怪舅舅舅母嫌棄?――容娘,那白甲是如何一個人物?”


    才剛說道嫁妝的事情。許三娘忽地轉到白甲身上,容娘不由愣住。呐呐道:“是――好人。”


    許三娘噗嗤一笑,道:“好人麽,不是說腳跛了?那倒也罷了,聽說他腳程甚是厲害,幾個時辰便將四娘子捉回來了。你不曉得哩,四娘子在路上便要尋死覓活的,那白甲居然任由她去跳井。四娘子趴在井頭,他竟在旁邊冷嘲熱諷,還激四娘子往下跳。嘖嘖嘖,四娘子可算遇到對手了。”


    許三娘的話語甚是輕鬆,對張四娘渾然未有同情之意。想笑便笑了,想說便說了,很是爽快。


    容娘先聽到許三娘嘲笑白甲,心裏很不是味道,待聽到後頭,卻又不知作何感想,隻好訕訕回道:“白大哥雖腳跛了,能力大著呢,可比常人還要勝出許多。”


    許三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神神秘秘道:“他既是軍營裏出來的人,又如此厲害,也不曉得四娘子可受得住不?”


    容娘愕然,不曉許三娘何意。


    小環卻聽出些門道來了,她慌慌阻止道:“三娘子莫亂說,我家娘子卻是聽不得的。”


    “嘻嘻,好小環,你莫急。你家小娘子便要成親,早晚得曉些人事,不然你叫她臨時抱佛腳,要吃許多虧哩!”


    許三娘攀住容娘肩頭,笑得花枝亂顫。她咬著容娘耳朵,細細碎碎地說了好些見不得人的私話兒。


    容娘直羞得臉若朝霞,連耳朵根子都紅透了,直拿帕子去塞許三娘的嘴。


    小環與一旁三娘子的婢女見狀,也捂著嘴竊竊笑了。


    幾個人在屋子裏笑得開心,外頭卻傳來幾聲驚呼,似乎出了甚麽事兒。


    許是母子連心,許三娘忽地臉色一變,便往院子外頭奔去。容娘不明所以,也起身跟在後頭。


    出了院門,外頭十來步遠處張家有名的大池子,裏麵殘荷瘦水,頗有一番蕭條暗淡景色。池子旁,那兩棵柳樹下,一個婢女將渾身濕漉漉的兆哥兒抱了上來。


    許三娘瞧得眼紅,一路狂奔著過去將兆哥兒抱住,眼裏淚珠子直淌,嗚咽著連喊兆哥兒。兆哥兒的衣裳濕噠噠的滴著水,鞋襪陷在汙泥裏丟了,露出兩隻白生生的腳。幸虧他隻是吃了一驚,也不曉得害怕,見了他娘,嘴一咧,笑開了。許三娘心疼的甚麽似的,深秋水冷,她也顧不得詢問,忙抱著回房去給兆哥兒換衣裳去了。


    容娘幫著查看了一番,知曉兆哥兒無礙,便欲問旁邊的婢女緣故。誰料她一眼瞧見旁邊的萱姐兒神色古怪,兩隻眼珠子虛虛的,隻不往這邊瞧,卻又嘟著嘴甚是不服氣的模樣,偶爾還朝這邊翻個白眼。


    容娘心裏一驚,且將萱姐兒放在一旁,便去問那兩個婢女。那兩個婢女戰戰兢兢的,將事情說了一通。


    原來是兩個小娃蹲在地上用細棍兒挑著一隻小蟲玩,不知怎地起了爭執,萱姐兒便將兆哥兒推下池子裏去了。


    萱姐兒聽到此處,也知道不好。她的兩隻眼珠子骨碌幾下,裏頭便泛起了一層雨霧,瞬間雨霧成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好不傷心,哇哇大哭著便往張四娘的院子裏去。


    容娘一股氣上來,胸口被塞得滿滿的,也顧不得許多,從後頭便將萱姐兒攔腰抱了,徑自回屋。


    萱姐兒大哭大鬧,嘴裏喊著姨,小小的身子掙紮著,兩腿在空中踢踏,小手卻在容娘身上抓撓,將容娘的一頭青絲扯得稀爛,頭上的釵飾亦被扯脫。便是容娘的臉,也被她撓了幾爪,瞬時現出兩條紅痕來。


    容娘也不鬆手,隻將萱姐兒提進房,塞進椅子裏。她用自己的雙臂圈住椅子,盯了她的眼,道:“你可知錯?”


    然而萱姐兒不是靖哥兒,若是靖哥兒,早就低頭認錯了。萱姐兒卻仰頭大哭,尖尖的臉頰上淚水泗流,似乎傷透了心,手腳亂打,小小的身子無法抑製的抽搐著。


    張四娘匆匆趕來,見此模樣,便喝萱姐兒的婢女道:“你不曉得姐兒的毛病麽,若她犯了病,瞧你有幾個腦袋掉的!”


    許是應著了這話,哭得歇斯底裏的萱姐兒猛地抽搐了幾下,嘴邊吐出些絲白沫,眼珠子便有些發直,身子也僵硬起來。


    張四娘大驚,忙推開容娘,嘴裏慌慌的喚著萱姐兒,又是掐又是揉又是搓,好一陣忙乎,才看到萱姐兒漸漸的緩過神來。


    這一番動靜早驚動了府內眾人。張夫人看到,兩行傷心清淚便流了下來,她抓住容娘的手道:“容娘,你是個聰慧的。萱姐兒如此性情,卻是急不得哩。你且慢些,她會懂事的。”


    哀哀之音,寄托了夫人對月娘骨血的殷殷之情。容娘瞧了瞧趴伏在張四娘懷裏低低抽泣的萱姐兒,無奈的歎了一口氣。


    事後,小環疑心道:“怎的萱姐兒有如此毛病,大郎卻不知麽?”


    容娘想著璿姐兒那副模樣,待哄得一哄,立即便好了。又哪裏是什麽病症,分明是驕縱過甚,托著病撒賴呢。


    許三娘氣得不行,兆哥兒當日晚間便燒起來,便是張四娘的喜酒也未吃,回去找郎中開藥方子吃藥去了。後來許三娘欲找萱姐兒的錯,萱姐兒卻已被送到沈夫人處,也便罷了。


    容娘心口堵得慌,想到大哥的顛簸忙碌,想到嫂嫂拖著一副羸弱的身子帶小兒的模樣,她不由得又惱又氣。可眼下也無法子好想,隻得按捺住性子送了張四娘出嫁,待回到徐府,便稟過徐夫人,將萱姐兒接了送往沈夫人處,托她管教。


    歲月如光,瑣碎的事務中眨眼便到了冬天。容娘的及笄禮,叫徐夫人做的十分隆重,可惜守中忙於事務,未曾趕回。但年底也就不遠了,兩人大婚的日子似乎隻是打了個噴嚏便到了。


    容娘心裏慌慌的,針線也做不了,賬務也無心看顧,她隻覺得心裏頭虛得很,想要找個人靠一靠方好。她如此想著,乳娘衛大娘便進來了。


    衛大娘消瘦的臉龐帶了一絲喜氣,顯得亮堂了許多。她的眼睛裏藏著喜悅與寬慰,許還有感慨或是傷懷,她抬手摸了摸容娘的頭,嘴角噙著一絲微笑,道:“小娘子,明日便是婦人了。”


    容娘將頭埋進乳娘的懷裏,臉上滾燙滾燙,心裏頭也如火堆一般,火焰蹭蹭地往上竄著。


    衛大娘輕輕攏了容娘,那是她奶大的人兒,逃亡路上相依為命的骨血。如此長的日子裏,容娘似乎便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一般,早已與自己融合,不分彼此。


    明日,她便要嫁人了。


    今晚,卻是徐夫人托她來,教容娘些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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