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被趙東樓一連串的言語劈的滿臉通紅。她欲插話,趙東樓許是訓慣了下屬,直有滔滔不絕之勢。


    “多謝郡王關切之意。賤內無恙,我之大幸。郡王遠來,我當略備薄酒,替郡王洗塵。”


    守中寥寥數語,便打發容娘去廚房吩咐,拾掇菜肴,與郡王共飲。


    容娘應了,又朝東樓福了一福,方才去了。


    趙東樓看著那個消瘦的背影,有些失神。旁邊徐守中看了,垂了眼睛,手中茶水尚溫,將就吃了一口。


    “你如何尋到她?”東樓臉色黯然,問道。


    守中眼神微暗,道:“她一路往淮河而來,恰巧摸到此處。”


    此話叫兩人心中苦甚。


    一個弱質婦人,逢此亂世,從清平輾轉,不知行了多少彎路,曆經三年,方到了壽州。其中艱辛,不言而喻。


    她的心中須得如何痛苦,如何絕望,方才不顧性命,執意往北!


    兩位戰場上的鐵骨硬漢此時皆默然。


    半響,趙東樓忽而展顏笑道:“果然是天作的姻緣,她糊裏糊塗都摸到了你的地盤?”


    心底卻道,當日若是強留她在自己的身邊,怕也是難成佳話。她如此倔強率性,如何能在自己的那處深宅中活得如意?


    自此,心中方信,姻緣一事,命中注定。


    壓了心中失意,趙東樓照舊與徐守中說起各樣消息。因說到朝廷議和一事,室內便有些壓抑。


    此時朝廷軍隊盡占優勢,金軍大勢已去,朝廷反卑辭厚禮,屈膝求和。據聞北方複地,竟有割讓之意,功臣巨將,亦被削權奪誌!


    “將軍莫若借傷病之際,稍許隱匿。不然。被那等小人算計,實難太平。”


    東樓臉上蕭條,神態渙散。


    守中但笑不語,臉上平靜。眼神幽深,堅而隱忍。


    “郡王可會適時改誌?”守中聲音低沉,醇厚如酒。


    東樓嗤笑:“我不曾上得戰場,何來改誌之說?”


    這幾年金兵背盟而下,東樓幾度請兵,上隻不許,言皇家兒郎稀薄,金人殘虐,不可輕意對敵。故這幾年,東樓隻在江南兩路平匪。而匪亂之事。不過朝廷官事糜爛,賦稅沉重,良民不可度日而叛起。如此平叛,叫東樓愈平心中愈憤。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些人事,容娘那邊在廚房裏卻洗手做羹湯。欲叫那幾人用些可口飲食。


    因她身上寒氣甚重,守中不允她操勞廚事。雖新來的廚婦手腳笨拙,每每做出飯食,粗糙平淡,守中亦毫無怨言,一應吃了。容娘經曆了三年磨難,但有飯食。便是幸事,亦不講究。


    但今日東樓來此,非比尋常。容娘想著守中與昌明,皆有傷再在身,此番正好借了機會做些吃食,好生彌補。


    容娘先做了濃濃的胡椒湯。叫四喜端去,給趙東樓去寒。


    自己卻將趙東樓帶來的許多包裹一一打開,將裏麵各樣物事清理了一番。


    趙東樓帶了許多吃食藥物過來,江南路的臘肉,筍幹。甚或醃菜,酒,粳米,麵粉,幹果,茶餅,糖霜,人參,杜仲,三七……,他恐怕是搜羅一番,一應打進包裹便來了。


    壽州知州待守中一行十分客氣,雖城中空空,每日供養卻盡己所能。今日卻是送了一些菜蔬,並一隻野兔。


    容娘請那廚婦收拾了野兔,自己在廚房裏哐哐當當做了一個下午,到得傍晚時分,一桌久未見過的豐盛席麵便已擺上。


    四小碟各色幹果,一碗臘肉蒸幹筍,臘肉油光透亮,幹筍吸足了油水,潤澤幹香;一碗醬味燒兔,醬汁濃鬱,肉香撲鼻;一碗醬色醃菜薑豉羹,一碗碧綠野菜羹。


    東樓心中深歎,舉起杯來,與守中昌明共飲。


    守中卻朝四喜看了一眼,四喜忙道:“娘子說了,隻待湯餅出來,便無事了。”


    “你叫娘子自用些,歇息去吧。”守中吩咐道。


    四喜忙應了,自去廚房回話。


    廚娘聽了,好生羨慕容娘,憨笑道:“娘子嫁的好郎君,將軍可是大英雄,原來在家中亦十分關懷。”


    容娘微笑,手中不停,用笊籬將湯餅撈出來,滿滿的一盆給陳泰四喜幾個,裏頭的三人卻可待他們酒意未醺,再上不遲。


    晚間,待守中進房時,容娘便聞到了他身上濃鬱的酒香味。她皺了皺眉,埋怨道:“可吃了許多?正用藥呢,莫耽誤了傷勢愈合。”


    徐守中坐在床上,抬腳任容娘幫他脫鞋,燭光下的一雙幽黑深,目漫無目的的看著某處,似在思索。


    深冬的壽州夜晚,冰冷的河風越過城牆,吹入各家各戶,又被門窗擋在室外。


    今日比往日更冷些,容娘緊緊的挨了守中。他的身子漸漸恢複,陽氣甚足,被窩裏如一個火爐一般暖和。


    守中的手大而粗糲,容娘的手被大手包裹,心裏亦十分安詳。


    城中寂靜,屋內燭火已滅。


    容娘有些迷糊,卻忽地聽到守中問道:“娘子,你當日往淮河邊來,可是欲返故鄉?”


    容娘心底一涼,過往雖遠,傷痛太深,猶如昨日,她並不願意提起。於是她含糊的應了一聲,佯裝睡意正濃。


    誰料今日守中談興正濃,他勉強側了身子,一手撫摸著容娘頭頂,一手搭在容娘腰上,道:“若此生再也過不了河,你待如何?”


    他的聲音暗沉,隱含悲涼。


    容娘頓時僵住,故土的芬芳已然沉降至心之深處,隱隱約約有些印痕,卻不甚明朗。阿爹的笑容也隻餘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娘親的味道,多年來已換做了徐夫人的味道。


    可是,無路可走時,她仍是想著故鄉。


    雖然故土在何處,她已然忘記。她隻是那般執拗的想著,過了河,那邊往北,再往北,定然便是故鄉,爹娘的安息之處。


    那日,她其實並非想死,而是想要過河。她把乳娘墳頭的一撮土拋在了河中,讓乳娘隨著十四年前的曼娘而去。那一刻,她隻覺自己煢煢孑立,孤身獨立。她一時忘懷,便雖乳娘走了幾步。


    若是此生再不能過河?


    容娘的心尖銳的痛了起來。誰的心裏不盼著重回故土?那裏有爹娘,有過往,有某些人的半生,有某些人的一輩子!


    守中默默的將臉貼在容娘的發上,悲傷肆意流淌,同是離人,傷感自不待言。


    良久,容娘幽幽道:“天下疆土一般,郎君在處,便是故鄉。”


    守中聞言,心中撼動,手下便是一緊,將她緊緊的揉進懷裏。


    容娘以手相抵,急道:“郎君,你傷未好,不可……唔……”


    “……無事,輕些。”壓抑纏綿的聲音低沉惑人,叫人不能拒絕。


    殘留的酒味竟能醉人,容娘隻覺心中和身上皆是滾燙,便似吃了酒一般,渾身都燒起來了。


    他的手骨節分明,又因常年摸槍,老繭磨人,一路撫過去時,容娘的背上起了一層疙瘩。她的身子柔軟異常,兩手幾不能支撐,又恐傷了他,隻得咬牙勉強撐住。身子裏的熱浪卻不饒她,一波一波,潮湧不迭,幾乎叫她背過氣去。


    次日起來,天色大亮,身邊枕頭已空。容娘忙忙起身,身上酸痛,她亦顧不得,隻管趕緊收拾自己。


    門被推開,容娘忙將被子拉高,臉色紅如朝霞,不敢抬眼看人。


    守中將托盤放下,在床邊坐了。他不言不語,大手撈出婦人,親替她穿了衣裳,打量一番,方道:“把粥喝了,我陪郡王在城中走一走便歸。午飯由廚娘做去,你在房中歇著便可。”


    如此關切,幾令人醉。


    容娘羞紅了臉,低著頭,輕輕應了。


    如此兩日,離別之日終至。那日日頭正好,遠處淮河水閃爍如銀,蘆葦輕搖,城牆在朝陽中煥發生機。


    城中百姓十數人,一路抹淚送出城來。城牆之上,兵士成排,默然相送。


    趙東樓送徐守中一行至壽春,互道珍重,揚長而去。


    一路顛簸,幸虧趙東樓執意留了馬匹,車中墊了幾層褥子,並不妨礙。路上荒蕪,行人淒慘,馬蹄急踏,趕在下一場冬雪到來之前,一行幾人進了合肥城。


    城中守中原無住所,本隻在營中打住。如今家眷在此,他便命四喜去街上尋了一處宅子,又雇了一個婢女與婆子,將容娘安置在此。自己卻帶著昌明四喜,徑往營中去交代。


    容娘歇息了幾日,精神好轉,也照看一下廚房,費心做些吃食給守中幾人享用。


    合肥戰事早了,雖物資不甚豐富,倒好過壽州。況守中軍營在此,一應事務,亦好招呼。


    容娘拖那婆子好歹尋了一匹粗絹,自己縫了衣裙,終於將守中那套衣裳換了下來。守中晚間歸來,看見婦人一身深藍衣裙,雖顏色深些,卻嫋嫋婷婷,婉約動人。他略勾唇角,眸中深邃,歡喜之意一點一點的滲透出來。


    兩人相處數月,沒了家事拖累,十分愜意。合肥郎中說容娘積寒至深,子嗣之事,恐有些艱難,須慢慢養之。兩人經了戰事,又去了心中隔閡,反倒不甚在乎,一味過平常夫妻生活,十分和睦。


    誰料這日,容娘正在家中看書,婢女過來說,門外有沈觀察家人,送了好嬌俏小娘子過來,說是給將軍做小婦,侍奉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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