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無奈的走了,快拐入主街時,他回頭看了看。那處緩緩閉合的大門裏,大哥與容娘一前一後,正往裏走。他回頭看時,容娘正掩嘴咳嗽,大哥回頭,隔得那麽遠,他竟能看見大哥輕蹙的眉頭。大哥等容娘過去,手輕輕的攏在容娘的腰際。門終於閉合,那個場景卻似透過厚重的大門,印在了他的心裏。


    大哥不會讓她受委屈!


    冬日的風刮得臉上生疼,他絲毫不覺,隻顧催馬前行。兩側零落的房屋如飛一般往後撤,光禿禿的樹木在眼裏如一道影子一般一晃而過。荒蕪的田野,孤寂的山峰,遠處灰蒙蒙的天幕,他都知道,他都能看見。可是他的心似乎是靜止不動了,那些心外之物於是也不動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十六歲時做的夢仍然那般清晰,可那隻手,已經交到了敬愛的大哥手裏。


    他們的背影重疊,看上去是如此般配,令人豔羨。大哥那般剛硬的性子,也知道嗬護、寵愛著她。他們不經意間一個眼神的交換,大哥臉上便要柔和幾分,容娘,容娘……,隻需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大哥的意圖!


    盡管她垂了臉,可他竟然能清楚的看到,她微微彎起的唇角,不經意間帶了媚意的眼梢,臉上如珍珠般潤澤的光芒!


    他不能給的,大哥給了!


    他虧欠的,大哥也給了!


    這個念頭簡直叫人瘋狂,徐守禮再次用鞭子抽了馬臀,如癡如狂的衝向不知名的前方。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是純真。但因那時年少,不懂經營,情之一事,便難持久。


    多年過去,他們變了模樣。甚至變了性情,變了地位,身邊人來來往往,世上風情千變萬化。那一份過往。隻能存於心底,慢慢的任歲月模糊,或者吞噬。


    放棄,或不放棄,都無關緊要了。


    容娘這邊,卻收到了一份出人意料的請帖。原本容娘以為,那邀請自己一聚之人,乃是沈觀察的正室,心裏正疑惑六郎所說之話。她到底留了一個心眼,打發婢女賞了一吊錢給那送信之人。順便打聽一下他家娘子底細。


    婢女回來,撅著嘴,不高興的回道:“甚麽夫人,原來是沈觀察在這邊討的婦人,自己封自己夫人哩!娘子你莫理睬。你是正經的將軍夫人,怎能去應酬那等卑賤之人!”


    容娘蹙眉,適才那沈觀察家的仆婦確是說自家夫人如何如何,小婦倒也罷了,裝腔作勢的說自己是夫人卻是過了。


    她看了看手裏描金的帖子,富麗堂皇,端的是大戶人家氣派。卻不想此處荒蕪凋敝。城中百姓無糧果腹,鎮日饑腸轆轆。


    容娘厭惡的將帖子拋在一旁,心下道,六郎說的果然不錯,此處實不宜久留。


    桌上是那“夫人”送來的拜禮,幾封精致的點心。


    容娘隨意賞了兩封給婢女與廚娘,另外的打算留給昌明與四喜。那二人歡喜不已,久不聞糖味,這甜津津的物事,雖不能飽腹。卻好叫家裏小兒或是老母嚐一嚐。


    婢女討了容娘的話,將點心送回家去,容娘順便要她摘些梅花回來。婢女不解,卻高興的去了。


    容娘來到廚房,雖然家夥不甚齊全,想想辦法,也是勉強可行的。多虧趙東樓那些亂七八糟的包裹,加上高九郎送來的物事,容娘忙碌了一個下午,做出了一盤焦黃噴香的撒子,異香撲鼻的梅花糕,酸甜開胃的酸梅糕,鹹鮮可口的火腿糕。


    廚娘與婢女看得目瞪口呆,容娘每樣包了一些給她們,自留了些,另外的,卻是用簡簡單單的包裹了,等待次日照樣回禮過去。


    守中晚間回來時,看到桌上擺放的幾樣點心,兩隻幽深的眼睛便瞧了過來。


    容娘不慌不忙,將那請帖之事告之。


    守中不滿道:“你理她作甚,便說你身子不好,不便出門,回了便是。”


    守中臉上十分不耐,似乎看那點心亦不順眼,將點心碟子一推,自斟了一杯茶吃。


    容娘不由有些口結,原來那般威風的大將軍,也有這般稚氣之時。她坐在守中對麵,忍住心中好奇,問道:“如我不去,可會令郎君為難?”


    守中將手中茶盅一頓,臉驀地轉過,冷冷道:“有何為難?一個不知高低的娼門之婦,也敢給你下帖子。丟人的,可是他沈觀察!軍中兵士供給艱難,他倒養得好婦人,俢的好深宅,漿酒霍肉,峻宇雕牆,端的好做派!”


    守中眼神銳利,身子繃緊,一副怒氣充盈的模樣。


    那婢女嚇得屏氣吞聲,不敢動彈。


    容娘靜靜的聽了,心中為他難過,卻一時尋不到話語安慰。半響,她伸手握了守中的拳頭,用自己柔軟溫潤的掌心包裹了粗糲堅硬的大手。


    守中頓了一下,大手抽出來拍了拍容娘的手背,道:“不關你事,你好生待在家中養身子便是。”


    容娘關切的看了看守中,慢慢的展開笑顏,道:“郎君勿需著急,萬事欲速則不達。朝廷南下不過十幾年呢,戰事頻發,各樣事務原需徐徐圖之。如今形勢大好,待局勢穩定下來,朝廷諸事管束,漸漸會好起來的。”


    守中鬆了手,臉上陰霾不散,難見開懷。


    容娘對婢女道:“你去廚房幫著燒水,順道將我包的糕點給外院陳武功與四喜送去。”


    婢女大喜,忙忙去了。


    容娘起身,替守中再斟一盅茶,又將點心往他那邊推了推,道:“郎君好歹嚐些,是我親手所做,並非別人送來。”


    守中聞聽,曉得誤會,臉上稍許鬆了些,遂撚了一塊梅花糕吃了,又喝了茶,將就吞下去。


    容娘曉得他不愛這些,也不再勸。兩人默默坐了一時,守中忽道:“我欲叫昌明與白甲脫了軍籍,回清平安心度日。”


    容娘詫異地望過去,那邊守中狹目幽深,亦看了過來。


    “郎君,——為何如此?”


    昌明與白甲,家中人口單薄,若是脫了軍籍,回家度日,原也應該。但她已經習慣了他二人陪伴在郎君身側,如今聽說要他二人回家,容娘心中便有些放心不下。


    守中眼睛稍暗,道:“朝廷議和決心已定。金人內亂,又逢大敗,估計十數年內不會再來。他二人多年來流離失所,也該在家中歇息了。”


    容娘定定的看了守中,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道溝壑,無不寫滿風霜,沾染塵意。他是頂天立地的將軍,是舍身為國的英雄,是,——鑲嵌在她心裏的人!


    她越發愛他,愛到心裏疼痛,似乎連心都要被攥出一把血來。


    他越不顧及自己,她便越疼!


    老天可有法子,可以解他的愁,散他的憂,叫他亦如別人一般,過舒心的日子?


    容娘眼中一熱,忙將頭垂了,掩飾道:“郎君如何計較?”


    守中看了看那個低垂的腦袋,臉上漸漸放鬆,微笑道:“不如我與你回清平,學那閑雲野鶴度日?”


    容娘聽他話裏意思,自然不信。但有些話,說清楚更好。她抬起頭來,道:“郎君不必寬慰我。你一心撲在軍中,金人暫時敗退,不定何時卷土重來。郎君若歸家,我自然歡喜。但郎君恐怕無一時能放下,你本是空中的鷹,強要做悠閑的鶴,我恐你過的憋悶,到時來怪我呢!”


    她的臉上露出打趣的笑意來,適才潤濕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似一顆黑寶石一般閃耀,直將對麵守中的視線緊緊的吸了過去。


    次日,容娘叫廚娘換了幹淨衣裳,端了四樣點心,捎了幾句話過去給那沈觀察的婦人。無非是自己身體有恙,郎中囑咐須得避風,不能出行,多謝美意等等。


    此事便如此應付過去。年節已然不遠,容娘有些盼望,亦有些擔憂,空餘也操些心收拾些年貨,準備這麽幾個人一處過節。


    不想這一日,容娘正做著衣裳,外頭車馬響動,大門開啟,四喜的聲音遠遠的傳了進來。


    容娘放下針線,心中隱隱有些期盼。此處旁人斷不會來,莫非?


    婢女急急的跑進來,稟道:“娘子,四喜叫我來請娘子出去。”


    容娘心中砰砰亂跳,去外宅,定是清平來人。而且,定是相熟之人!


    容娘稍加收拾,腳步急行,來到外院。


    冬日寒冷,天色陰沉。


    容娘一出現在垂花門邊,院中一個青年看見,激動的上前喚道:“阿姐!”


    淚水湧了上來,模糊了容娘的眼睛。她胡亂用帕子試了,應道:“哎,八斤!”


    白甲在後頭敲了八斤腦袋,又給容娘行禮,道:“娘子安好?”


    容娘受了禮,心中歡喜,無法言語。


    八斤已經是一個瘦高的青年,眉眼長開,形容較往日,又穩重不少。隻是他的眼睛晶亮,仍然可以看出些往日調皮神色來。


    原來守中去的家書,家中知曉容娘無恙,各人歡喜不盡。八斤曉得了,便鬧著要來。恰白甲想昌明已在外一年,有心要替換昌明回去團圓,便兩人同行,費了十幾日功夫,到了合肥。


    八斤嘴巴仍然很多,見了容娘,又是心疼她吃了苦頭,又是有許多故事要講,隻見他嘰裏咕嚕的,說個沒停。


    容娘眼睛濕了一回又回,清平舊事,由此接續,便好似自己從未離開,那些人,便在周遭兜轉;那些事,便在身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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