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遠及近的發動機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和著海浪聲,有種奇妙的扣人心弦的意味,仿若船頭破開的不是海水,而是一個詭異世界的大門。(..tw無彈窗廣告)


    那扇門裏有什麽呢?


    告別。遺忘。循環往複。黑暗。虛無。從生到死。


    斌子跑過去幫著船員用船上的工具搭了個臨時可供上下船的浮橋碼頭出來,看動作的熟稔顯然不是頭一回做這種事了。雙方動作不停,對話聲都壓得很低,飄到墨北耳中的時候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


    船上有個人跳上沙灘,跟著斌子向羅驛這邊走過來,很尊敬地向劉正揚和羅驛問好,墨北聽他的聲音很耳熟——


    一直隱蔽在雲下的月終於露了麵,月光讓雙方都看清了對方的臉,那人像是嚇了一跳,脫口叫出他的名字:“墨、墨北?”


    墨北平靜地招呼道:“喬贇,好久不見。”


    喬贇站在那兒躊躇地看看墨北。長久的不見天日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現在看起來身體更結實了,但眼神卻顯得陰鷙,警惕得像隨時會咬人一口的響尾蛇。但在看到墨北的那一刹那,喬贇幾乎顯得有些幼稚的局促。


    就像在同窗會上,碰到了多年前自己一直暗暗較勁的那個同學,當年還覺得彼此不相上下,沒準兒自己還略勝一籌,可此時卻發現自己已是庸庸碌碌一身煙火氣,而那人卻依舊意氣飛揚風華正茂,突然就感到了自卑和無力,微妙得難以言說。


    劉正揚不耐煩地問:“能走了嗎?這風邪乎,都快把我吹感冒了。”


    羅驛拉著墨北站起來,喬贇忙說:“還得等等,發動機出了點故障,正在修。”頓了頓,又解釋:“來的時候碰到了海警,幸好離得挺遠就發現了,咱們船速度又快,沒給追上。不過發動機就……”


    羅驛問:“要多長時間?”


    喬贇說:“問題不大,半個小時左右吧,阿蛇和小穆都是老手,趕著修呢。”


    羅驛說:“那上船去等。修好馬上走。”


    上船啊,飄飄蕩蕩的腳下沒根,會吐的。吐一地心肝脾肺腎血小板白細胞。


    把206塊骨頭都吐出來,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隨著海風飄蕩在桅杆上。


    呼啦啦,呼啦啦——


    墨北嘀嘀咕咕地抱怨著,自己都不知道已經說出聲來。羅驛一隻手抓著墨北的胳臂,對墨北的嘀咕聲充耳不聞。劉正揚早就竄到前麵去了,梁拂曉走在最後麵,低著頭。


    “羅教授,”喬贇突然問道,“蚱蜢哥呢?”


    正在上船的劉正揚回過頭來,怪笑了一聲:“死啦。被墨北給殺啦。”


    喬贇大吃一驚,從墨北身邊像螃蟹似的橫著退開兩步,“真、真的?”


    “看不出來吧?”劉正揚哼哼著,摸了摸脖子上的紗布,“我也沒看出來,小兔崽子下手真黑。”說著就在一個船員的攙扶下上了船,直奔船艙而去。


    墨北對喬贇笑了笑:“你退學以後就是跟著蚱蜢跑走私?沒見過他們把人裝汽油桶裏灌上水泥扔下海?”


    喬贇裝沒聽見。


    墨北站在甲板上,向遠處的小村落眺望著,寥寥的幾盞燈光也已經熄滅了,月光下的房屋像靜候食物自投落網的怪獸。房子裏的人連同夢,都被嚼碎吞咽。


    沒有夏多在的房子,是冰冷的建築。有他在的才是家。


    墨北想家了。


    即使到了船上,羅驛的手也沒有一刻放開過墨北,墨北就不得不跟著他把整個船看了一遍,喬贇在旁邊拿著個手電給照亮,饒是如此,墨北還是不時被腳下的雜物絆得東倒西歪。最讓他難受的是船上還有很重的魚腥味——走私船偽裝成了漁船,濕漉漉的,似乎到處都有魚鱗和海藻。


    船上除了喬贇,就隻有正在修理發動機的阿蛇和小穆兩個船員,身上都帶著股子悍氣,看起來和羅驛這些人並不熟悉,臉上連絲笑容都沒有,眼神戒備。


    劉正揚著急,對著阿蛇和小穆指手劃腳,被人幾句話就給頂了回去。他今時不同往日,囂張的氣焰早就沒了底氣,被頂撞了也不敢吭聲,離開機艙,走到二人聽不到的地方才小聲地罵了幾句。


    回到駕駛台,梁拂曉正盯著無線電台,見幾個人進來,就說:“有無線電呼叫。”


    喬贇有些緊張地走過去,正好聽到電台裏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cqcqcq,deba7acba7acba7ack.”


    墨北渙散的精神終於集中起來,他的目光在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


    羅驛的表情有點空白,無所不知的羅教授顯然是聽不懂這些無線電呼叫的術語。劉正揚顯得很好奇,上船以後他覺得就安全了,開始出現精神亢奮的症兆。而梁拂曉背對著眾人,墨北隻能從窗戶上的倒影看到他模糊的表情,似乎有些異樣。


    喬贇解釋說:“是個火腿……哦,火腿就是業餘無線電愛好者,有不少人喜歡這麽玩。在海上無聊的時候經常能收到火腿的呼叫,打發時間的。”一邊說一邊走過去,說:“ba7ac,,over.”


    很快那邊又傳來清晰的回複,語氣有點急切:“hw”


    喬贇下意識地看了墨北一眼,說:“gd.over.”


    “ba7xd,qrv.over.”


    “ba7ac,”


    “”


    對話結束了。


    劉正揚很感興趣地問:“你們說什麽?什麽ba、ba的?”


    喬贇故作輕鬆地說:“都是通聯術語,挺枯燥的。也沒什麽,就是跟他隨便侃了兩句天氣之類的,我說我現在挺忙,就不聊了。對了,你們餓不餓?”


    羅驛若有所思地盯著喬贇,梁拂曉突然插口道:“還真有些餓了,有什麽吃的嗎?有熱水嗎?”


    喬贇忙說:“有,有,我去拿。麵包行嗎?夾肉鬆的。還有方便麵和火腿腸。”


    梁拂曉說:“麵包就行。給墨北倒杯熱水,他身體不舒服。”


    劉正揚問:“火腿腸是純肉的還是加澱粉的?”


    喬贇說:“金鑼。”


    劉正揚不太滿意地撇嘴:“湊和吧。”


    喬贇匆匆走出駕駛台,羅驛盯著他的背影,似乎在懷疑什麽。


    墨北看了看梁拂曉,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你了。”


    梁拂曉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羅驛有點心不在焉地問:“什麽怎麽評價?”


    墨北動了動被他抓住的胳臂,說:“能讓我坐下來嗎?我覺得腳發軟。”


    羅驛鬆開手,讓墨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劉正揚對駕駛台裏的設備很好奇,羅驛不得不警告他:“別亂動。”


    墨北說:“男人對機械總是有種天生的喜愛,小時候就喜歡玩小汽車、變形金剛,長大了說不定還喜歡自己拆裝下電視。”


    劉正揚說:“對對對。”


    墨北說:“不過,如果在男孩子小的時候給他的玩具是洋娃娃,你猜他長大以後還會喜歡機械嗎?”


    劉正揚說:“哎呀,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啊。哥,你當醫生是不是因為小時候玩的都是聽診器啊?”


    羅驛說:“那梁警官小時候玩的都是槍?”


    梁拂曉說:“是啊。”


    幾個人都笑了,老友一般。


    羅驛說:“這個小喬,拿點吃的要這麽久,我去看看。”


    梁拂曉說:“大概是在燒水。”


    墨北漫不經心地對劉正揚說:“問你個事兒啊,看你能不能猜出來。你說要是一個小孩小時候玩的是上吊繩,他長大了會喜歡什麽?”


    羅驛正往外走的腳步停下了。


    劉正揚嗤笑:“編吧,你就編吧,誰家大人拿上吊繩給孩子當玩具啊?收屍的?盜墓的?抓鬼的?這得子承父業啊。”說著說著他自己就開了腦洞。


    墨北微笑:“說不定是子承母業呢。”


    羅驛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憤怒與恐懼交織在一起,還隱隱帶著點快要解脫的期待,整張臉都像罩上了一層硬殼塑料,僵硬得可怕。他急促地呼吸著,開口笑了兩聲就又突然閉上了嘴,他發現自己與其說是在笑,還不如說是發出了梟啼。


    深呼吸了幾下,羅驛好不容易壓下了衝至喉嚨的戾氣,冷笑道:“大作家又要講故事了?”


    墨北笑眯眯地說:“你想聽嗎?”


    羅驛冷笑:“我倒真想聽聽你能講出什麽來。”


    墨北說:“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當醫生的父親,他覺得父親能治病救人,特別偉大。當然這也和從小父親對他的教育有關,父親總是愛給他講他祖父行醫的往事,有些故事可以稱得上傳奇。可惜在他五歲的時候,祖父就已經被那些英勇的小將給逼得上吊自殺了。”


    羅驛想自己應該過去狠狠打墨北幾拳,對準他那兩片上下翻飛的嘴唇打,打掉他的牙,看他還能不能一臉輕鬆地講這些事。他又想自己應該把劉正揚和梁拂曉趕出去,劉正揚那傻叉還真以為自己是在聽故事,可梁拂曉已經明白過來了,真應該捏爆他的眼珠子,他那眼神叫人惡心。可是他隻是想想,他的靈魂似乎分離成兩半,一半在咬牙切齒,另一半卻在放肆嘲笑著這一幕。


    太奇怪了,墨北怎麽會知道這些?是誰告訴他的?是了,之前不就已經發現自己身邊有人在暗中監視著嗎?那些人不就是墨北派去的嗎?就是那些人調查出來的吧?可惡!早知道他們會挖得這麽深,就不應該讓他們活著離開。


    不,羅驛,冷靜,你仔細想想,這些陳年舊事雖然已經多年無人提起,但並不是沒人知道,事實上知道的人還不少,比如當年他們的同事、鄰居、親友……媽的!劉正揚這蠢豬,他肯定從他媽那裏聽說過,現在居然還是一臉新奇,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玩意兒!深呼吸,現在不是跟劉正揚計較的時候。深呼吸,別因為他隨口說幾句誰都可能知道的往事就慌了手腳。


    深呼吸。聽聽他到底想說什麽。他到底都知道什麽。


    “那時候男孩年紀太小,還不懂死亡是什麽意思。但是在他八歲的時候,悲劇又一次上演,這一次上吊自殺的人是他的父親,就在他工作的醫院的男廁所裏。這一次男孩已經明白死亡的含義,也明白了失去父親對他的生活意味著什麽。因為父母都是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男孩幾乎是在醫院裏長大的,那兒的人都認識他。那段時間他經常會聽到別人談論他父親自殺的事,很多人會當著他的麵歎息他可憐,還有的人會故意問他知不知道他父親為什麽自殺,問他有沒有親眼看到父親的屍體,問他父親自殺之前有沒有跟他說過什麽……”


    梁拂曉皺了皺眉,低聲說:“這太過分了。”


    墨北對梁拂曉的評價無動於衷,冷靜地敘述著:“似乎在那些人眼中,小孩子既分辨不出來大人們是在憐憫他還是在看熱鬧,也記不住這些似有若無的惡意,就算記得住又怎樣呢?一個小孩,麵對成人世界是無力反抗的。其實他們忽略了一點,小孩總有一天會長大,而在他長大到有能力報複的時候,這些成年人卻早已忘記自己在他的童年裏扮演過什麽樣的角色,這樣說起來,真正擅長遺忘的反而是成年人啊。”


    羅驛無聲地笑了笑,他感覺臉上那層僵硬的塑料殼消失了,就像一層糯米紙化在了水裏,皮膚一搓就能搓下碎屑來。用力搓,大概能把整張臉都搓成粉末。


    他很小的時候站在祖父麵前搖頭晃腦地背《千家詩》、化學元素表,祖父很欣慰地對父親說:“小驛這麽聰明,看來咱家是又要出一個好醫生啦。”他還記得祖父喂給他吃的水果糖,甜甜的,荔枝紅色的玻璃糖紙平展開貼在窗戶上,望出去不管是天空還是瀝青馬路,都是這種溫暖的顏色了。


    他見過祖父的遺體,一向整潔的老人衣衫襤褸,不合身的褲子用一條布帶係著,那條布帶子本身是正紅,太舊太髒了倒接近荔枝紅了。那抹紅不知怎麽的抓住了他的眼球,以至於回憶裏祖父過世後的樣子都模糊了,都是黑白的,唯有那抹紅毫無攻擊性地柔和地點亮他的視網膜。


    父親,父親死的時候是在男廁所,一個又髒又臭的地方。即使是醫院的男廁所也改變不了這點,連消毒水味都帶著臭氣。可父親明明是那麽幹淨的一個人啊。


    墨北的聲音打斷了羅驛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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