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蘊蓉回至永和宮,太醫令王旭昌帶了一個女醫,奉旨前來伺候。


    王旭昌先與她看了麵上傷痕,又把了脈,斟酌道:“主子身上的那些皮肉傷,皆不算重,塗些藥膏,幾日便可平複。隻是主子受了些驚嚇,須得靜養,臣待會兒開上幾副安神藥,主子先吃著。如今天候不好,寒熱不定,主子還要仔細調養,莫再落了旁的症候才好。”武蘊蓉心裏惶急,語帶哽塞的問道:“王大人老實告我,我臉上這傷可會落疤麽?”王旭昌微一躊躇,便說道:“傷雖不深,卻在臉上,不及身上別處的皮膚,易於愈合。還要調養看看再說。臣眼下也不敢定論。”武蘊蓉聽他這話的意思,竟是全無把握,心裏更是焦急不已,連忙使宮女自內室包了一錠銀子出來塞與他,告求道:“還望大人多多費心,定要使我臉上不落痕跡才好。不然……不然蘊蓉在這宮中,恐難容身。”王旭昌連忙推卻,又道:“主子不說,臣心裏自也明白事情輕重。然而這事,是不好說的。臣也不敢收主子的賞賜,主子厚愛,臣心領了。”


    說畢,便退了出去,令那女醫進來,與她看了身上的傷處,也是如前一般說法。王旭昌便留了兩盒藥膏,開了一劑方子,去了。


    待送走了王旭昌,武蘊蓉滿心焦急,連忙使宮女拿鏡子與她瞧。她那陪嫁丫頭金環走來,滿麵難色的道:“主子還是別看了,待會兒奴婢給主子上點藥。一點小傷,隔上幾天就能好了的。”武蘊蓉不依,說道:“我不看心裏實在不安。你給我拿來,不然我自己過去。”金環無奈,隻得走去拿了菱花銅鏡過來,捧了照與她看。


    武蘊蓉隻見那一泓秋水之中,映出自己的容貌,原本嬌嫩的臉上,盡是橫三豎四的疤痕,細細長長,爬在臉上,最長的一道竟從眉梢直斜入鬢,原本一張嬌美媚人的臉,變得猙獰無比。眼看此狀,她禁不住驚呼出聲,心中悲憤不已,奪過金環手裏的銅鏡,狠狠的擲在地上,雙眼流淚,悲哭不止。金環慌了手腳,拿了手巾上前,替她擦拭不迭,一麵說道:“主子休哭,方才太醫叮囑了,傷口不能沾水,怕要潰膿留疤的。”武蘊蓉拉著她的手,哀哀說道:“王太醫的話,你也聽見了。連他都不能擔保,我這臉上傷好之後定然不落痕跡的。我……我……我如今成了這副鬼樣子,還怎能夠入得了皇上的眼!我以後可要怎麽辦?”原本,十來歲的妙齡少女,正是最愛美的年紀。武蘊蓉其人,又素來最以容貌自傲,如今傷了顏麵,想及往後的宮中歲月,更是悲從中來,放聲痛哭。


    正在金環勸解不住之時,外間忽然報傳皇帝駕到。眾人慌得手腳無措,贏烈卻已然邁步進堂。


    入得門來,贏烈見一麵鏡子摔在地上,武蘊蓉坐在椅上,淚流滿麵,宮人皆跪了一地,心中忖度其情,便溫言勸慰道:“這是怎麽了?不過是些小傷,何必如此難過?”說畢,便向宮人吩咐道:“你們主子難過,也不知道勸勸,倒任憑她哭,一時哭壞了身子可怎麽好?打量著皇後懷著身孕,宮裏的事沒人管了?服侍這樣不用心,一個個都該挨罰!還不快去拿熱水來!”金環聞令,慌忙起身,快步往外頭去打水。贏烈便在武蘊蓉身側坐了,握著她的手道:“太醫不是說了,不礙事麽?快休哭,落了疤就不好了。周氏已為朕重懲,她敢這樣害你,朕定然不會輕饒於她。”武蘊蓉聞言,才漸漸止了哭泣,一麵拭淚,一麵說道:“周妹妹也是一時無心之失,還是臣妾自己運氣不好,不該同她們走到那背哈喇子的地兒去,連路也看不清,周妹妹就絆倒撞了臣妾。還望皇上不要過於責難周妹妹。”贏烈說道:“你心地單純,哪裏能想到這世上人心險惡!這後宮之內,口蜜腹劍之輩亦不在少數。今番朕饒了周氏,下次旁人看著,也都效仿起來,可怎麽好?”


    說著話,金環已端了麵盆手巾進來,贏烈親手擰了,替武蘊蓉擦了臉,又寬慰了她一回,便起身去了。武蘊蓉親自送至永和宮大門上,眼看龍駕遠去,方才進去。


    起初,武蘊蓉還道皇帝於己,總有三分情意,縱然自己傷了臉,總還會顧惜一二。豈料,自這日之後,皇帝竟如鴻雁南去,再不見蹤影。武蘊蓉日日望眼欲穿,卻再不曾盼來聖駕降臨。使了宮人出去打聽消息,不是皇上又忙於朝政,未來後宮,便是招幸了旁人,竟好似已將自己忘卻了一般。她心中焦急不已,隻望臉上傷勢快快複原,好能再度得幸。豈料,她臉上的傷痕,遲遲不肯收口結疤。請了太醫前來診治,也說不出是什麽緣故,藥膏換了四五種,卻總不見個效驗。原來,她到禦前侍奉的時候極短,贏烈不過是愛她姿容嬌美,並無幾分實在的情分。如今看她麵目損毀,瞧來生厭,便隻吩咐底下好生伺候醫治,他自家卻不肯再來了。


    她得寵之時,永和宮每日賓客盈門,前來巴結奉承的絡繹不絕,大門一敞,從早到晚都清淨不了。如今,她敗落下來,宮中之人最喜趨炎附勢,拜高踩低,還有誰肯踏進永和宮的門檻?永和宮中,一時門可羅雀,冷清無比。正應了那句老話:時不來誰來?


    這日清晨起來,宮女金環還照往常一般,到廊下點了小爐子,將藥鍋坐上,熬起藥來。可巧院裏忽然刮起北風,將那藥氣吹到間壁廊上。那廊上正有人坐著,被這藥氣一熏,登時火了,站起身來,喝罵道:“哪個使出來的奴才,這樣沒有規矩?放出毒氣要熏死我?!”金環定睛看去,卻見那發作之人正是李才人。


    這李才人原是宮中的老人,入宮至今已有六年,不得皇帝寵愛,住在這永和宮裏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皇帝幾麵。後來逢武美人進宮,得了盛寵,與她同居一宮。皇帝每每臨幸武美人之時,她也從旁得些好處,三五不時還能沾些雨露。誰料,這好日子還沒幾天,武美人便出了事,皇帝也再不曾臨幸。她氣生氣死,滿肚子的火無處發泄,便遷怒在武蘊蓉身上,這時候又被這藥氣一嗆,登時就發作起來。


    金環一見是她,雖是心中有火,但到底她是個主子,隻得陪笑說道:“奴婢沒瞧見李才人在這兒坐著,是奴婢的不是,才人不要見怪。”李才人卻得理不讓人,一手叉腰,指著金環罵道:“呸,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我在這裏坐了半日,你瞎也來?睜著那倆屄窟窿是做甚的?不如挖下來喂狗!下作的娼婦,連你這麽個毛崽子也爬到我頭上來了!每日裏熬藥,煙熏火燎的,把人嗆也嗆死了,吃下去也不中用,還熬個鬼!滿身的晦氣,自家倒黴還罷了,還要拖累旁人!不是被她牽累,周美人能出去?!有本事把人弄出去,倒把皇上拉來呀!之前那股子浪勁兒呢?整日躲在屋子裏裝病,什麽東西!”


    金環聽這話辱及自家主子,氣衝肺腑,當下冷笑了一聲,衝口就道:“奴婢還道才人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原來竟是為了這個。想是才人家裏祖墳上沒長那棵草,所以才見不著皇上,倒遷怒旁人做什麽!想著那時候,才人在我家主子跟前,做小伏低那個樣兒!一口一聲的管我叫姑娘姐姐。如今又到奴婢跟前來充主子,奴婢可瞧不上這樣的主子娘娘!”這話衝了李才人的心腸,她當即從廊上跑下,大步走到這邊,一手揪住金環的頭發,一手便狠狠的扇了她幾記耳光,嘴裏便罵道:“無恥下作的爛娼婦!憑你也敢罵我?!”金環兩頰紅腫,啼哭不止,又不敢還手,隻和李才人擰在一起。正自亂著,多虧武蘊蓉這邊的執事宮女帶了幾人過來,將二人勸開,又叫金環給李才人磕頭賠罪。李才人方才罷休,氣衝衝的回去了。


    武蘊蓉在屋裏,聽見這樣的辱罵,心中委屈氣惱,卻又無處申訴。又知李才人是個潑婦脾氣,同她也論不出什麽理來,隻得咬牙硬吞了這口氣,自家勸慰了金環一回。


    至此,李才人更是變本加厲,隔三差五便要指桑罵槐。這事漸漸傳揚開來,眾人皆知武蘊蓉失勢,看皇帝不見她,皇後也不管,便都恣意妄為起來,那起侍疾之時便心存妒恨的宮嬪,以為可報舊仇,便時常前來欺淩於她。便是武美人身側的宮人,外出辦差,也常為人所欺,百般戲辱,無所不至。


    再說贏烈了畢武蘊蓉一事,念著禦花園中,蕭清婉負氣離去,心中記掛。隔日才下了朝,便往坤寧宮而來。


    其時,蕭清婉正在明間內炕上坐著,做著幾樣針線活計,眼見皇帝到來,便將手裏針線撂下,起身慢條斯理的向著贏烈做了個萬福,口裏淡淡道:“臣妾見過皇上。”贏烈忙伸手扶她,她卻將手抽開,自家起來了。又走過一邊,說道:“皇上請上坐。”贏烈便在炕上坐了,兩眼瞧著她,見她容色淡淡,便伸手過去拉她。蕭清婉將手一撂,向外呼道:“明月,給皇上倒茶。”就在另一邊坐了。


    自來皇帝駕臨,皆是蕭清婉親手捧茶上去。今日她竟呼宮人上茶,贏烈便知她心中仍然有氣,向她說了幾句笑話以做開解。蕭清婉卻目不斜視,言不涉邪,問一句答一句,多一個字也沒有。幾句話過,贏烈便有些訕訕的,待要說幾句軟和話,又恰逢明月端了茶上來,宮人跟前拉不下來臉來,便借口瞧她針線,拿了繡筐裏放著的活計起來。展開一看,卻是一件寢衣,明黃的絲綢,上頭是萬字不斷頭的滾邊,繡了一半的團龍密紋,雖還未及完工,卻是針線細密精巧,足見費了一番功夫的。


    贏烈還在看時,蕭清婉便一手抓了過來,朝炕上一擲,嘴裏說道:“憑臣妾做的什麽,都不與皇上相幹。皇上又看什麽?”贏烈見她俏臉含嗔,莞爾笑道:“那個顏色的衣裳,又是龍紋,不是給朕的,還能是給誰的?還跟朕強嘴。”蕭清婉卻道:“下月就是重陽,臣妾做出來,燒與先帝成不成?左右皇上英明,自能體諒臣妾一番孝心。”贏烈聽她如此說,趕著明月放了茶下去,四下無人,便伸手將她摟了過來,坐在膝上。蕭清婉不肯,推推搡搡,紮掙了半日,卻哪裏掙得過他?不出半刻,便即氣喘籲籲,身軟無力,隻得坐了。


    贏烈摟著她的身子,與她臉挨著臉說道:“昨兒夜裏,朕又不是衝你,你同朕嘔什麽氣?使性子走了,叫朕下不來台,隻好發脾氣散了宴席。今兒朕過來,連茶都不肯端了,又說出那些荒唐話來。你我夫妻之間,倒要為了姬妾反目不成?”蕭清婉冷著臉,說道:“是臣妾與皇上使性子呢,還是皇上給臣妾臉色瞧?皇上既要拿出做天子的架子來,臣妾隻好恪守臣妾的本份了,還敢多一句嘴麽?從今往後,皇上但凡遇上什麽事兒,都不必來同臣妾說。橫豎皇上英明,哪裏用得著聽臣妾這點子微末主意?皇上如今也不該這樣同臣妾說話,君臣之間,哪好如此!到哪日皇上忽然想起來,又或聽了誰的言語,說起臣妾犯上,臣妾可吃罪不起!”


    說畢,又要起來。贏烈不肯放手,緊摟著她的身子。蕭清婉自懷孕以來,已是許久不用脂粉,身上沒了那股濃香,那透出些淡淡的女子體香。贏烈嗅到這香氣,禁不住將頭埋在她頸間,深吸了口氣,悶聲笑道:“從前以往,夜裏你不知道爬上去幾回了,還說這個呢。”蕭清婉雙頰紅透,張口啐道:“呸!臣妾同皇上正正經經的說話,皇上就扯出這些野話來!定要捉弄的臣妾不上不下的才肯罷休。臣妾知道,還是為了昨夜的事兒,皇上不討回一成,是不肯作罷的。分明是皇上給臣妾氣受,又全推在臣妾身上。臣妾真不知是哪世裏結下的冤孽,到了如今叫皇上這樣磨難!”才說著話,她一低頭,忽然揪住贏烈腰間掛玉佩的絡子,問道:“這是誰做的?怎麽和前頭見得不一樣了?臣妾做的那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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