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8-23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一間狹小的書房裏,李鴻章和幕僚張佩綸相向而坐。


    書房沉浸在一片窒息的靜謐中。


    李鴻章半靠在太師椅裏,神情疲倦地望著窗外的雪景。窗外的院落裏,長著一株白色的梅花,暗香襲人。


    張佩綸恭敬地半坐在李鴻章的麵前,低頭不語。


    十年前,任誰也難以想像,才高八鬥年少氣盛的張佩綸,會如此恭敬地侍奉在李鴻章的身邊。


    那個時候,清流“二張”——張佩綸和張之洞,在朝廷上如日中天,二人批評朝政、彈劾大臣、言詞犀利,儼然以清流領袖自居。從光緒元年到十年,身為左副都禦史的張佩綸上奏折、奏片127件,彈劾大臣無數,上下震憟。


    而張佩綸和張之洞彈劾最多的,恰恰是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大臣。在他們看來,洋務派的所作所為離經叛道,擅改祖宗之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十年之後,對洋務派深惡痛絕的清流“二張”,都是今非昔比。


    張之洞當上了湖廣總督,大力興辦洋務,他甚至比李鴻章走得更遠!李鴻章推行官辦實業,而張之洞卻更進一步,搞起了官商合營!這比李鴻章更加離經叛道,為此,張之洞成了後進“清流”們的眾矢之的。


    而年過四十的張培倫,卻當上了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幕僚。


    1884年,法國向越南滲透,挑起中法爭執。血氣方剛的張佩綸接連上奏,力主抗戰。慈禧太後派張佩綸會辦海疆事務,後又任命為福建船政大臣,所謂船政,其實就是福建海軍!


    然而,一介書生張佩綸,在朝廷上發表清議指點江山,說的是頭頭是道。可一接觸實際事務,這才發現,書生之見原來毫無用處。


    張佩綸從來就沒接觸過水師,對於現代海戰更是一無所知。在隨後的馬尾海戰,在以鐵甲巡洋艦為主力的現代海戰中,張綸佩居然想出了陸兵乘坐木船逼近敵艦,登船奪艦的戰法。結果,那些滿載兵丁的小木船,距離法國戰艦還有數裏之遙,就被法國人的艦炮炸上了天,無數官兵莫名其妙地喂了魚。


    馬尾海戰,大清國完敗,馬尾軍港被毀,剛剛組建起來的福建水師全軍覆沒!


    張佩綸平日裏心高自傲,彈劾大臣無數,四處結怨。如今,張佩綸戰敗,以前受到張佩綸彈劾的大臣們群起而攻之,其中最為重量級的人物,就是左宗棠。


    而遭到張佩綸彈劾最多的李鴻章,卻是保持沉默。


    1885年,朝廷下旨,將張佩綸發往軍台效力恕罪,遣戍察哈爾察罕駝羅海。張佩綸從一個少壯派大員,跌落成了一個囚徒!


    然而,令張佩綸意想不到的是,在他最為窘迫的時候,一直被他攻捍的洋務派大員李鴻章,向他伸出了援手。李鴻章通過各種關係疏通朝廷,把張佩綸的流戍期縮減到了三年。


    三年後,一代才子張佩綸得以回到北京,作為戴罪之身,仕途的大門已經向他關閉。然而,李鴻章卻把張佩綸收入自己的幕下,並且,把自己最為珍愛的小女兒菊藕,許配給了張佩綸。


    其時,中年喪妻的張佩綸已經年過四十,戴罪而歸,而菊藕卻隻有十八歲,才貌雙全,是京城裏有名的才女。這一樁姻緣,一時間轟動京師,東床快婿張佩綸再次名揚天下,世人都說李鴻章腦子被驢踢了。而李鴻章卻不為所動。


    如今,這翁婿二人坐在密室裏,空氣凝重。


    張佩綸欠了欠身子:“中堂大人,這是一著險棋,俄國人的胃口太大了!”


    李鴻章凝視著窗外,良久,搖頭說道:“難道日本人的胃口不大嗎?”


    張佩綸默然。俄國人盯著整個東北和朝鮮,而日本人又何嚐不是呢!


    一旦丟失了山東,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朝鮮又能支撐多久呢?


    仗打到這個份上,光緒皇帝終於露出了議和的想法,暗示北洋大臣衙門設法與列強接觸,尋求停戰議和的可能性。


    然而,列強的反應令人失望。


    英、法、德表示嚴守中立,他們甚至向李鴻章暗示,大清國必敗,因此,如果沒有巨大的代價,日本人不會停戰,這個巨大的代價,就是割地!


    “伊藤博文的意思呢?”張佩綸低聲問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麽?”


    “遼東、山東,還有,台灣!”李鴻章緩緩說道。


    “台灣!”張佩綸大驚:“他們就不怕列強不滿嗎?”


    甲午戰爭以前,列強對中國勢力範圍的瓜分,尚未公開化。但是,列強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長江以南,是英、法的勢力範圍,長江以北,是德國、俄國的勢力範圍,這似乎形成了一種平衡。而日本的撅起,打破了這一平衡,日本對遼東和山東的利益訴求,對德國和俄國形成了威脅。


    這場戰爭,表麵上是大清國與日本的戰爭,而實際上,是日本向俄國挑戰!不過,對於英、法、美而言,他們很樂意看到日本人向俄國人說“不”!


    然而,一旦日本對台灣提出要求,這就觸犯了英國和法國的利益!


    日本人真的瘋狂到了同時向英、法、俄、德叫板的地步嗎?


    李鴻章緩緩說道:“城下之盟!由不得我們了!也由不得列強了!”


    “日本人真的瘋了!”張佩綸歎道:“他們真的要提出主權要求嗎?”


    “也許吧!”李鴻章歎道:“他們要的是,割讓山東、遼東和台灣!隨後,把朝鮮並入他們的版圖!”


    “那麽,俄國人的要求呢?”


    “俄國人要求一條貫穿滿洲的鐵路!以及,一個旅順軍港。”


    “除此之外呢?”


    “沒有了。”


    “他們沒有領土主權要求嗎?”張佩綸問道。


    “沒有!”李鴻章歎道:“你說說,一條橫貫滿洲的、受俄國人支配的鐵路,一個駐紮著俄國軍隊的旅順港,這和主權要求,有多大差別呢?”


    “這沒有差別。”


    “是啊,這沒有差別,如果有差別的話,那也僅僅是名義上的——俄國人在滿洲不派駐軍隊。”


    “什麽?他們不派軍隊?”張佩綸突然眼睛一亮。


    李鴻章苦笑:“他們要求大清國派軍隊保障鐵路安全,但是,這支軍隊,必須由他們指定。”


    “他們指定誰?”


    “周憲章!”


    張佩綸默然不語。


    那是一支沒有辮子的軍隊,到現在為止,朝廷把那支部隊視為割據者!


    如果,那支沒有辮子的軍隊投入到了俄國人的懷抱中,這對大清國而言,比日本人還危險!


    因為,日本人要求是隻是部分領土,而一支對大清國不忠的漢人軍隊,則完全有可能推翻滿清朝廷!


    當初,曾國藩鎮壓了太平天國,朝廷立即解散了湘軍,曾國藩是大清國的忠臣,朝廷尚且如此疑忌,周憲章頭上連辮子都沒有,朝廷豈能容他!


    張佩綸苦笑:“俄國人對大清國的了解,比我們自己都清楚!”


    俄國人借章軍控製東北,雖然名義上沒有主權要求,可實際上,東北已經成了俄國人的戰利品,而且,以章軍控製東北,比俄國人派駐軍隊更加有利——百姓不會反感這支漢人軍隊的!


    “他們比日本人聰明!”李鴻章說道:“這就是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俄國人對於戰爭袖手旁觀的原因,他們手裏有牌!”


    張佩綸歎道:“如果周憲章答應了俄國人,也是情有可原。”


    “說說看。”


    “中堂大人,周憲章和他的章軍成為割據者,這都是朝廷逼的!”張佩綸說道:“章軍收複平壤,死傷慘重,朝廷不僅不給他們一兩銀子的糧餉,還要處處掐他們的脖子!逼著他們反攻漢城!我不明白,他們憑什麽反攻漢城?周憲章是明智的,如果他們冒然進攻,必然會碰得頭破血流!朝廷上那些不明事理的清流們,卻因為這個彈劾他!”


    李鴻章淡淡一笑:“這事要是放在十年前,第一個彈劾周憲章的,應該就是你!”


    張佩綸神色黯然:“書生意氣,清談誤國!這是我謫戍三年裏最大的收獲。”


    李鴻章歎道:“你已經醒過來了,張之洞也醒過來了,可是,這大清國醉生夢死的人還多得很啊!幸好,周憲章不是個清談的書生!”


    “中堂大人,您的意思是……”


    “美國人的提議,也許可以一試。”李鴻章低聲說道。


    “放棄朝鮮,讓周憲章領兵攻取遼東!”張佩綸壓低聲音說道:“這樣做的前提是,章軍必須得到俄國人的資助,一支被俄國人掌控的漢人軍隊,一旦奪取遼東,將對朝廷形成巨大的威脅!”


    李鴻章望著窗外的臘梅,沉聲說道:“你我難道不是漢人嗎?”


    張佩綸倒吸一口涼氣!


    當年,曾國藩率湘軍攻入天京,就有人向曾國藩說過這樣的話!


    曾國藩佯裝不懂!


    可是,不管是說者還是聽者,都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嶽父大人!”張佩綸突然改變了稱呼:“小婿蒙嶽父大人關照,才有今天,今後嶽父大人有事,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鴻章大笑:“賢婿,我老了,沒有什麽雄心壯誌了!你又是一介書生,這軍國大事,還是交給別人吧,會有人比我們幹得好!”


    張佩綸微微點頭:“現在的問題是,周憲章會同意放棄朝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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