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發現,自從雪千尋學會了“踏波”,就很難再把她關在雅琴山莊。於是某一天——


    “我們去追打獵物吧!”西風漂亮的眉梢神采飛揚。


    “追、打、獵物?”錦瑟摩挲著小銀狐無瑕的皮毛,玩味西風這句話的特別含義,“我隨便吹一支禦靈笛便能引來一群動物。還要靠‘追打’的?不去不去,我再也不會聽從你的蠱惑,傻瓜似的瘋跑。”


    “唔,今天你不準用喚獸術的!”西風的手從錦瑟袖口掠過,不動聲色地帶出那支通體碧綠的禦靈笛,“我們隻比誰的輕功好。”


    雪千尋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棵槐樹的枝椏上,聽見樹下兩人的談話,不勝歡喜,敦促道:“錦瑟,一起去嘛!我們去捉梅花鹿。”


    春寒料峭的山林,樹叢裏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一隻梅花鹿拚命奔跑,一前一後兩條飛影緊隨其後。正在緊要關頭,忽然“噗”地一聲輕響,緊接著“啊喲”一聲輕呼。


    隻差一分便要捉住鹿角的手猝然頓住,西風立定身形,側過臉來,皺眉道:“千尋,你怎麽又是在這個時候摔倒?”


    雪千尋蜷在地上笑得咯咯響,拍了拍掌心的泥土,道:“因為我一個不小心……”


    “一個不小心?”西風別具意味地重複,溫聲道:“至少已有十個不小心啦。你對時機掌握得倒好。”


    “因為我的輕功還不純熟。”雪千尋像模像樣地解釋。


    西風莞爾,遞過一隻手。多年未見,她的慈悲之心卻是絲毫未變。


    “咦?錦瑟呢?”雪千尋一邊拍打裙角的殘土一邊道。


    西風向來路遙遙地望了一眼,道:“放心罷,她在這片樹林布下了上百隻烏鴉,應該很容易找到我們。”


    兩人正說著話,樹林上空忽然“嘩”地一聲急響,大片的烏鴉突然同時飛起,遮住半邊天光。


    雪千尋忽然感到莫名的驚心,喃喃:“這就是錦瑟找尋我們的方法麽?”


    西風也發覺事情的怪異,下意識地握緊雪千尋的手,專注地觀察天空上密布的烏鴉群。驀地,東南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的笛聲,緊接著,鴉群忽然齊齊掉頭,向著銳聲突起的方向俯衝而去。


    “看來烏鴉找的不是我們。”西風低低說了一句,抓起雪千尋的手,追向鴉群,“錦瑟可能有麻煩了。”


    雪千尋的心忽然一陣亂跳,急忙問道:“錦瑟的禦靈笛不是在你這兒麽?”


    西風神色凝重,頓了片刻,方道:“所以我才擔心錦瑟的處境。”


    “她……她遇上難以對付的猛獸了?”


    “不,這片山林不存在錦瑟降伏不了的猛獸。我想,她是遇上一個功力絲毫不在她之下的馴獸師了。”


    淩波湖的上空。


    鴉群集成一團簌簌作響的烏雲,錦瑟足點鴉背,翩然立於那“烏雲”之上,嚴陣以待湖邊圍成月牙狀的野獸。獸群中央,一個纖細的少年伏在一頭錦毛大老虎的背上,瘦削的臉頰泛著病態的蒼白。猛虎的眸子射出駭人的光芒,喉嚨裏發出充滿野性的低吼,仿佛即刻便要將錦瑟生吞活剝。


    錦瑟的足尖有節奏地在每個烏鴉脊背上輪番點過,因此使得即將逃逸的烏鴉再次乖乖地聚攏回來,保持著這片“烏雲”的完整。然,她十分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這群意識裏悸動著忤逆的烏鴉,不知道還能被她籠絡多久。


    少年玩味著錦瑟凝重的表情,冷冷笑了起來,攢了些力氣,高聲道:“這麽說,你也發覺了?”


    錦瑟淺笑:“你很有本事,能讓已經被降伏的野獸對禦主反目成仇。”


    “看來不用我提醒你腳下的烏鴉咯?”少年得意地道,“在這樣的天氣,落進湖裏的滋味可不好受呢。”


    錦瑟望了一眼腳下依然飄著冰淩的湖水,微微一笑:“放心,在把你拖下去之前,我不會踏進湖水一步。”


    少年笑道:“不錯的氣勢呢!希望不會轉瞬即逝。”


    錦瑟神情自若,悠悠揶揄道:“你的口氣也不小,希望不會忘記回家吃藥。”


    少年冷冷一笑,道:“聽說幾個月前的淩波湖一役,最出風頭的是個馴獸師。我想見識一下武器譜上排名第十的禦靈笛。”


    錦瑟做出個無奈的表情:“恐怕不能如你所願,因為那東西現在不在我手上。”


    少年神色一凜,半信半疑:“向敵人袒露自己最得意的兵器不在身邊,我欣賞你這份不怕死的精神。”


    “慢著,我可不是誠心找死,隻不過,我知道我的敵人是來尋找對手,而不是來殺人的。我相信,你不會對一個不做反抗的人下毒手。”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


    “咦?什麽事笑得那樣開心?”


    “我的確很高興。”少年仰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錦瑟,有看到可心的獵物的興奮,“錦瑟,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也許罷,畢竟像我這樣的對手,你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


    “那麽我這樣的對手呢?”


    “你?”錦瑟偏了偏腦袋,饒有興致地望著這個一身病容的少年,悠悠道:“小狼兒,像你這樣的對手,恐怕一百年也難以遇到一個。畢竟是南宮清的筆記上所記載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馴獸師!”


    少年一驚:“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第一,你顯然是個馴獸師;第二,你顯然很年輕。——十三歲,有麽?唔,難道才十二歲?”錦瑟帶著邪氣而挑釁的笑容,煞有介事地托腮思忖。


    少年目光猛然一爍,猛地從虎背上立起,身形竟然修長挺拔,他麵帶怒容,向錦瑟喝道:“可惡!我已經十八歲了!”


    錦瑟掩口輕笑:“好罷,十八歲的馴獸師,我現在隻想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肯遣散那群愛聽閑話的野獸?”


    漸漸近了淩波湖。


    西風發現方才彌漫四野的殺氣陡然消失了,“呼啦啦”一陣聲響,上百隻烏鴉忽然從淩波湖的方向四散飛走。


    “錦瑟的烏鴉散了!”雪千尋焦急道。


    西風不由得捏緊袖子中的禦靈笛,在心裏默念道:“錦瑟,如果隻有禦靈笛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才可以稱為‘錦瑟’的話,我絕不會放過你!”


    光滑如鏡的淩波湖終於呈現在眼前。湖畔是一片淩亂的野獸的足跡,無有人跡。


    兩顆心在各自的胸口裏狂跳。


    “錦瑟——!”西風氣沉丹田,將聲音傳遍整個山林。


    雪千尋幾乎停止了呼吸,與西風相牽的手滲出冷汗,並且微微顫抖。


    “怎麽辦?錦瑟會有事麽?”


    西風垂首沉思,過了半晌,終於道:“錦瑟沒事。”


    “為什麽?”


    “即便沒有禦靈笛,錦瑟也不是那種連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被瞬間殺死的人。如果我猜的不錯,她現在正在某個角落,賞玩我們的表情。”


    西風的話音剛落,頭頂上驀然飄來一陣清悠悠的笑聲。


    “果然還是西風大祭司了解她的夥伴呢!”


    雪千尋回頭,看見錦瑟盈盈的笑臉,終於寬心,露出驚喜的神色,疾步奔過去,然而,來至對方身畔時卻忽然止步,啟了啟嘴唇,輕輕道:“我們以為你出事了。”


    錦瑟深深望著雪千尋清澈的眼睛,淺淺一笑。


    西風將禦靈笛遠遠地拋過來,道:“以後就算你拜托我幫你保管,我也不要了。”


    錦瑟接了禦靈笛,同時拋給西風一個卷軸。


    西風展開看了一眼,喃喃:“二月初一,天元論武——是水月宮的邀請函。”


    “星海邀請我們逍遙神教的五位高手,去天元峰論武。”


    西風冷笑:“嗬,三年一度的天元論武,沒想到,就在我們決定向水月宮宣戰的時候,他們卻率先發布了邀請函。是誰送來的?”


    錦瑟道:“一個叫小狼兒的孩子——唔,是個少年。”


    “那個史上最年輕的馴獸師?沒想到他竟是水月宮的人。”


    “他也沒想到我逍遙神教的人。”


    西風意味深長地向錦瑟笑了笑:“你們彼此遇上對手了。一個是南宮清筆下的天才,一個是南宮清筆下的鬼才。”


    錦瑟笑道:“你若是先遇見他,可要完好地留給我。”


    “哼,我才沒有欺負小孩子的習慣。”西風不屑地道。


    錦瑟忽然神秘兮兮地笑起來,西風不解,錦瑟努力克製笑容,正色道:“據我所知,這個小孩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裏。你道他怎麽說你麽?”


    西風臉色有些冷。


    “他說,”錦瑟學著小狼兒的口吻道:“聽說你們逍遙神教的支柱,是個容易暴走的、容易自殘、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障的小女子。那位大祭司若是來水月宮,你要提醒她不要再耍酒瘋喲。”


    西風煞白了臉,咬牙切齒:“那個死小鬼!”


    錦瑟輕輕補充了一句:“呃……你口口聲聲說的那個小鬼,好像,和你差不多大。”


    “既然這樣,”西風忽然改變主意,“把他交給我。!”


    “不是我不給你,而是——”錦瑟神色忽然嚴肅起來,道:“你可能也要遇上至今為止最強勁的對手了。”


    西風認真地望著錦瑟。


    錦瑟繼續道:“小狼兒最後說了一句:你們的西風是號稱猶如魔王的少女,可是在我們水月宮裏,卻有一個真正的魔王!”


    距離天元峰論武的日子還有半個月。何其殊來到雅琴山莊。


    “龍吻教主的意思如何?”何其殊對西風道。


    “當然與王爺毫無二致。”


    何其殊點了點頭,沉吟片刻,緩緩道:“西風,倘若這一次逍遙神教能夠吞並水月宮……”


    聽到這裏,西風心中暗暗一驚:何其殊的野心果然不止於稱霸華鼎帝國的中部區域呢。在煜江以北,位居第一位的武林門派,是天元峰下的水月宮而非逍遙神教,可是何其殊卻以那樣平淡地口吻道出“吞並”二字——隻憑逍遙神教的五個人?


    “……當你們五個人安然回到逍遙神教的時候,”何其殊繼續道,“本王希望,龍吻教主能夠以真身與本王相見。先前幾年,本王還能看到他的背影,可是,近幾年來,龍吻卻如同消失了一樣。”


    西風默然一震,旋即抬起頭,從容道:“王爺,如果龍吻消失了,西風又如何聆聽他的聲音呢?”


    何其殊不經意地粗呼一口氣,旋即淡淡道:“那就有勞大祭司了,多向龍吻傳達本王的意思。”


    “是,龍吻教主素來對王爺的指示毫無異議。”


    “那麽此次前往水月宮的五個人,龍吻心中可有了名單?”


    “教主說,一切聽憑王爺聖斷。”


    何其殊手指不經意地一顫,意味深長地望著西風,忽然,他道:“西風,你的傷勢如何?”


    “已經完全康複。”


    “那麽,你身體裏的……究竟是……什麽?”


    西風蹙眉:“朱雀姐姐也說不知道。”


    何其殊心中冷笑,我問你,你轉移到朱雀頭上?接著追問道:“那麽你自己認為是什麽呢?”


    “也許……”西風沉吟:“是另外一個我罷。”


    “另外一個你?那另外一個西風,也是逍遙神教的大祭司麽?”


    西風修眉一揚,道:“當然,西風是莊王的屬下。”


    “很好。”何其殊緩緩坐回椅子,道:“西風,你是逍遙神教的支柱,所以,一定要把另外四個人,完好無缺地從水月宮帶回來。”


    “那四個人都是誰?”


    何其殊不假思索,第一個念出的名字是:“錦瑟。”略一沉吟,又道:“唐非和朱雀。”之後以指尖輕輕彈著折扇,仿佛很費思量,緩緩道:“身為一教之主的龍吻……”


    “對不起,王爺,”西風歉然打斷何其殊,“龍吻教主不可能離開逍遙宮。”


    何其殊皺起了眉頭,臉色有些難看,最後終於道:“玄武和白虎,其中任意一個。”


    “可是玄武與白虎兩位前輩,隻有在聯合起來的時候才能發揮最大的實力。”西風再次打斷他。


    何其殊並未生氣,道:“三十六位長老之中可有適合人選?”


    西風道:“白昆、秦英、江雲空這幾個人的武功都在同一等級。任選其一皆可。”


    何其殊默然沉思,那幾個名字在他腦海裏一一閃過又一一消失,忽然,他合上折扇,道:“哪個也不選。不夠強的人隻會給夥伴拖後腿。而玄武和白虎這對夫妻……”何其殊起身,在屋子裏來回緩緩地踱步,喃喃自語:“不赴約則遭江湖人不齒,赴約而慘敗亦會惹來眾人嘲笑,然而,倘若這是水月宮的調虎離山之計呢?……輸不得!輸不得!!——星海老頭兒,哼,你走的一步好棋啊!”何其殊下意識地將扇柄在桌上敲了兩下,忽然回首:“我們在帝都必須留守足夠強大的力量!西風,你帶三個人去,記住,你的對手是水月宮包括星海在內最強的人,而且,隻能勝、不能輸!——是時候讓他們見識一下、逍遙神教的支柱的真正實力了!”


    雪千尋終於看見西風從那間房子走出來,心弦繃得緊緊。


    何其殊從門裏望見雪千尋,溫柔地輕輕一笑,喚她:“千尋。”


    雪千尋婉然一笑,走進去。


    何其殊望著雪千尋的目光有著異樣的溫柔。雪千尋不說話,麵帶笑容地望著他,然而,卻是遠遠地坐在繡墩上,不肯靠近。


    “在這住得慣麽?”何其殊溫聲開了口。


    “比春江院好。”雪千尋從容道。


    “平時,都做些什麽?”不知為何,何其殊感覺雪千尋離開春江院後與他越發生疏了。


    “彈彈琴,寫寫字,唔,最近畫了一副山水。還有,朱雀姐姐那裏有許多藥術典籍,我常借來讀。昨天我還給丫鬟小李開了一張藥方呢,她一吃就好了!”雪千尋巧笑倩兮地閑談,對自己近來最用功修煉的輕功隻字不提。


    “嗬,一會兒,本王帶你一道兒回府,把你的琴和筆墨紙硯都收好。”何其殊柔聲道。


    雪千尋一驚,立刻道:“王爺,我不去。”


    “為什麽?”何其殊的聲音依然柔和,隻是眼角的笑容倏然退去。


    “因為莊王府上的女人都很可怕。”雪千尋應對靈活。


    “唔,你怕她們啊。”笑容再度浮上何其殊的臉,緩緩道:“本王給你另開一處院落,別的女人都不準進來。”


    雪千尋垂首凝思,小心翼翼道:“王爺為什麽肯接我回府了呢?”


    “你高興麽?”何其殊反問。


    雪千尋沒有回答,眼底掠過一絲貌似喜悅的淺笑,轉過身去,暗中咬牙切齒。


    何其殊麵露喜色,道:“西風他們將去水月宮赴約,這裏沒有可以保護你的人。呃……除非你願意住進玄武和白虎的洞穴,每天看著那兩位老人恩愛纏綿。”


    他開了個玩笑,雪千尋覺得十分不好笑,回過頭,嫣然道:“王爺真的給我另開一處別院?”


    西風、錦瑟、唐非和朱雀離開帝都的這個夜晚,雪千尋住進了莊王府。


    半夜,何其殊信步走過雪千尋所住的庭院,她的房間亮著燈火,搖搖曳曳。


    “千尋,睡了麽?”何其殊輕輕敲了敲門。


    沒人回答,燭光卻更加飄搖。忽然,裏麵傳來極輕的聲響,何其殊忽然有不詳的預感,砰的一聲將門推開。


    屋子裏空無一人。


    “千尋!雪千尋!”何其殊脫口疾呼。


    簾帳在穿堂風裏一掀一掀,打開的窗戶吱呀吱呀地輕輕抖動,何其殊搶到窗戶旁邊,深遠的夜空清冷寧靜,不見雪千尋的蹤影。


    “雪千尋,你練得好漂亮的脫身絕技嗬!”何其殊從唇角低低擠出一句。驀地,他又想起數年前那個風雪之夜,一個侏儒把一口棺材放在他麵前,用粗短的手指指著棺材中的絕色女孩說,何其殊,她是先成全你的野心,然後再毀滅你一切的人啊!


    一個奇怪的念頭在何其殊心底陡然升起:那個孩子已然長大,從今天起,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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