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尋講述完畢,何其雅終於走到西風的近前,沒有人知道這不長的距離,他是何等的舉步維艱。西風詫異地望著他,用目光詢問:何事?


    何其雅默了默,終於緩緩把假麵拂下,將他本來的容貌,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西風眼前。


    那是一張顏色冷白卻難掩俊逸的臉,隻是神采被莫名的黯色所掩,透著無限的愁鬱。沉斂如西風,也不由為他的氣質動容,不知他何以苦大仇深至此。


    “你還記得我麽?”何其雅款款道。


    西風目露詫色,吐出三個字:“你是誰?”


    何其雅神情一慟,切切道:“我們見過不止一麵!”


    “什麽時候?”西風耐心地問。


    “你十二歲那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麵容。第二次是在你十三歲壽誕。最後一次,是在華鼎六年的晚秋,皇上給你賜婚的那天……”何其雅幾乎說不下去。


    西風作為夙沙家的大小姐,常常與夙沙行健一起出席隆重場麵,因她是女兒家,不便太過張揚,夙沙夫人特為她打造一張白玉麵具,以掩其廬山真麵。因此,見過西風容貌的外人極少。而那個麵具,也恰好在心理上給西風豎起了一道屏障,讓她有一種與人隔絕的泰然。西風見過的王孫貴族不勝枚舉,卻一概將他們視為過眼雲煙,數年之後的今日,更是早將陳年舊麵孔,忘在九霄雲外。


    “華鼎六年的晚秋……”西風喃喃,似乎明白他指的是哪一天,問道:“你是誰家的世子?”


    “我不是世子!”何其雅道,“我是第一個登上聖琅峰的人,我采到了聖琅花!”


    華鼎第六年,皇帝金口玉言:誰第一個采到聖琅花交給夙沙家的大小姐,誰就是夙沙族長的乘龍快婿。


    “西風,他是何其雅。”雪千尋終於忍不住開口。何其雅吞吞吐吐,不知幾時才肯把話說完。


    “唔,你是皇上的三弟,何其雅。怎麽,你竟然還活著?”西風訝道。


    何其雅執拗地重複:“我采到了聖琅花。”


    雪千尋道:“可是把聖琅花交給西風的,是我。”


    何其雅道:“你是從我手裏搶走的。”


    雪千尋道:“誰叫你揚言要把她帶走。”


    何其雅道:“那你也不能一言不發就把個青銅鼎甩過來!小姑娘家,怎麽那麽粗魯!”


    西風皺了皺眉,打斷道:“何其雅,你好像又不是真的活著。”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她終於注意到何其雅的異樣,他的膚色白中泛青,不僅沒有呼吸,甚至不能像常人一樣散發熱量——他和周圍的空氣一樣冰冷。


    何其雅靜默良久,才深深道:“西風,我為你複活。”


    西風仔細望著他,若有所悟,慨然道:“我明白了……”


    何其雅目光一爍。


    “你是來找我報仇罷?”西風平靜地問。


    “我找你報什麽仇!?”何其雅急道。


    “你無辜慘死在我家。而且,”西風認真道,“之所以名為屠魔人,暗示你將替乃兄執行未完成的屠魔令麽?”


    何其雅道:“我知道殺我者龍吻,名為屠魔人,意為弑殺你體內的魔。”


    但何其雅並未有機會與龍吻對決。


    西風心領了他的好意,道:“多謝。”她低眉望雪千尋,見她正陷入思索。當年何其雅驟然慘死,唯有雪千尋一個目擊者。


    雪千尋感覺到西風的目光,抬起頭,道:“傾夜告訴我,龍吻隻能寄生在夙沙純血者體內。憶起當年情形,或許,龍吻是被我引出。”


    何其雅也跟著回憶,深以為然:“那時候我一說明采擷聖琅花的用意,你就變得很恐怖,仿佛周圍的氣場都變得暴戾。就在那時,聖琅峰下的幽冥海裏突地竄起一股怪風,它必是被你的氣場驚動。”


    常人自然是看不到龍吻,而隻能感覺到它帶起的勁風。


    雪千尋道:“我感覺到那股怪風撞了我,卻未撞進來。”


    西風望著她,心裏驀然明白:雪千尋是容納禦龍符的劍鞘,是世上最堅固的容器,龍吻隻知道她是絕世宿主,卻不知這個軀殼堅固到任何邪祟都無法入侵。西風想起雪千尋的劍鞘身份,不由心下淒然。未來,還有那麽多的不可知。


    何其雅苦澀地道:“所以那股風就撞到我身體裏了。”


    那時候,龍吻還不知斬殺魔君的神器是光劍禦龍符,從而也就無法想象雪千尋是劍鞘。它隻當自己認錯了目標,以為那個散發夙沙純血者所特有氣場的,是雪千尋身邊的何其雅。卻沒想到何其雅的軀殼瞬間就被它撐爆。在鎮壓結界之內,龍吻無法以遊魂態久持,迫不得已,隻得帶著疑惑匆匆潛回幽冥海。當西風等人陸續趕到聖琅峰時,就隻見到支離破碎的何其雅,和手執聖琅花、一個字也不為自己辯解的雪千尋。


    昔日謎案,終於真相大白。


    帝王家與夙沙一族的種種恩怨與血光,皆爆發於那觸目驚心的一天。


    雖因夙沙與夜皇的關係,令新登帝王早有除滅夙沙之心,然,假若那一日把婚事敲定,又將如何呢?


    何其雅癡癡望著西風,嘴唇翕合,幾度欲言又止,最終唇線隻是抿成一道溫潤的弧,幽幽道:“其實,那原是我最歡喜的一天。”


    當年十六歲的何其雅,高貴俊逸,才氣縱橫,是無數少女夢寐以求的男子。金貴如夙沙大小姐,也不可能拒絕他的愛罷?那一日,何其雅有自信拿到第一朵聖琅花;那一日,他確定自己將與夙沙大小姐緣定終生。對美好未來的一切希翼,都在那一天生發。而未等他明白一切的期盼其實隻是夢幻泡影,生命就戛然而止。他不可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雪千尋,更沒有那種豐富的想象力,可以猜到雪千尋對西風的意義。即使他化身為不肯跨度奈何橋的怨靈,唯一所怨的,也僅僅是“可惜沒來得及向她求婚”。


    雪千尋對何其雅的死深感愧疚,望著他的眼神,全然沒了先前的敵意。何其雅看著雪千尋,盡管心中五味雜陳,終於還是露出釋然一笑。從怨靈變成僵屍,苦苦追尋的,到底隻是一場鏡花水月。


    伊心慈走上前來,道:“何其雅,你為什麽要寄身在星海籬下,怎麽不去昕京找兩位兄長?”


    何其雅道:“我現在的身體是由花前輩鑄造,雖然其中包含我自己的血肉,卻終究不是鮮活的軀殼,不能容納我的魂魄。所以花前輩在我身體裏裝了一枚護魂龍珠。龍珠如同龍族的龍技,在大陸之內會受到鎮壓結界影響,失去效力。花前輩說,我隻有留在水月宮才能活命。”


    伊心慈道:“原來的水月宮不是也在結界之內麽?”


    雪千尋道:“小伊姐姐,一定是海霸神獸擁有減弱結界的力量。”


    小影子拍起手來,道:“雪姑娘真聰敏呢!那麽你想到了隻要把何其雅體內的龍珠拿走,他就會完蛋麽?”


    雪千尋一怔,她對何其雅沒有殺機,當然不會想到這一層。


    小影子道:“隻要龍珠在體內,何其雅就是不死之身哦,即使全身的血流幹了,他也能用龍珠的能力將血收回。”說著,一道煙似的湊到何其雅身邊,任他這般高深的修為,竟也未能躲開小影子輕輕拍在心口的一掌。“他的龍珠就在這裏,拿走他就沒命了呢,嘻。”


    玉樓正色道:“影姑娘莫開玩笑,這裏沒有人想殺何其雅。”


    小影子眨巴著烏溜溜的眼睛,道:“不一定哦。龍珠可是無價之寶。”


    何其雅平靜道:“我何其雅早已生無可戀,即使花前輩現在取走我的龍珠,也絕無不甘。”


    小影子乖巧地道:“夜夜已經將一百年的壽數兌換給你,你還是安安穩穩活足十年再說罷,那顆龍珠,我不急。”


    巫美上前把小影子拎走,道:“你急不急有什麽用,那顆龍珠原是傾夜送給我的,與你何幹?”


    阿真臉色微沉,道:“你們兩個都別鬧。”再看何其雅,本就黯淡的臉,更加消沉。


    小影子小嘴一努,道:“沒趣,我自己玩去。”說著,一溜煙兒跑開了。


    何其雅對花傾夜道:“不知前輩為何肯救我。既然您是大夜的公主,與我家,不是仇敵麽?”


    花傾夜望著他,仿佛又看見曾在忘川中沉浮的怨靈,那時候,即便沒有玉樓的請求,她也無法置之不理罷。


    花傾夜神色平淡,隻簡單的一句:“你是你。”何家推翻大夜皇朝的時候,何其雅還是個幼兒。


    何其雅道:“前輩,我現在就想歸還龍珠。隻是,浪費了您賦予我的十年壽數,請見諒。”


    花傾夜望著他,隻頓了一瞬,便道:“好。”她相信,現在的何其雅,再也不會傻到自投忘川。


    伊心慈忙搶上來,道:“前輩且慢,我鬥膽說一句,您這豈非鼓勵人家尋死?”


    “死就是壞事麽?”花傾夜淡淡道,語氣中沒有冷酷,沒有無奈,沒有惋惜,什麽都沒有。


    錦瑟心中一震,傾夜她果如滄浪雪諾所言,其實是極度厭世的麽?


    隻聽伊心慈對何其雅道:“你就不想見見兩位親人麽?”


    何其雅道:“我已經死了數年,好不容易讓他們忘卻悲傷,何苦以這現下這半死不活的模樣相見?”


    玉樓道:“何其雅,若是沒有你作證,你兄長還是認為殺你的是夙沙家大小姐。一旦他知道西風的身份,決然不會放過她。”


    眾人都對玉樓這近乎無情的話感到不解,難道他請求花傾夜把何其雅複生,隻是為了讓他為數年前的那場疑案作證?


    不料,何其雅果真為這句話所動,眼波掠向西風,神色淒然。


    西風道:“當年何其殊可輕易殺我,今日生殺權柄落在誰手還未可知。”


    何其雅道:“玉樓、西風、雪千尋,我家與你們有滅族之恨,我不敢請求你們忘卻這血海深仇。隻是,有我在一日,將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們與我兄長相殺!”


    眾人方才明白,玉樓那句話,是為改變何其雅求死之心。


    才一忽兒功夫,小影子不知從哪飛回來,突然冒出一句:“何其雅,我拿你做人質好不好?”


    何其雅一怔。


    “別忘了,你們何氏反賊與我家夜夜的恩怨。”小影子的聲音仿佛和著蜜,說出的內容卻直接而冷酷。


    何其雅道:“那我唯有一死。”他剛剛放棄赴死,又再度視死如歸。


    小影子盯著何其雅的臉,忽然撲哧一聲樂出來,拍著手,邊笑邊道:“有趣有趣!僵屍你別怕,我跟你鬧著玩呢。夜夜要是想複仇,早把何其銳、何其殊殺了,還用拿你做人質?”


    傾夜終於喚住小影子:“影,過來。”


    小影子乖巧地飛回傾夜身邊,吃吃笑著看她。傾夜原想申斥她幾句,看她笑得花兒一樣的臉,也就不忍多說了。


    在場諸多新麵孔,西風對花傾夜最是在意,終於有機會問她道:“傾夜,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是。”


    西風端詳這位十幾年還保持少女摸樣的人,驀地問道:“請問,你多大了。”


    沒有人敢向花傾夜問年齡,她究竟多大了,連錦瑟都不知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花傾夜淡漠的臉上,隱隱浮現一絲笑,對西風道:“一百一十四歲。”


    竟然自然而然地回答了。


    “唔。”西風表示知道了,然後下意識地望向她身邊的小影子。


    小影子主動答道:“我今年十六歲哦。”


    巫美冷笑:“她是資深十六歲少女。我想想,這是第幾次十六歲來著?”


    小影子毫不留情地揭底:“巫美已經九十九歲囉,頭發就快白了呢。”


    花傾夜怕兩人又鬧起來,忙把小影子護在身後,道:“影,剛才你去哪玩了?”


    小影子脆生生道:“我出去瞧了瞧這是什麽陣。”


    眾人不解。


    小影子自顧自地道:“也沒什麽了不起嘛,就是個山崩困陣。已經解的差不多了。你們聊完天兒,咱們就走。”


    一直沉默的小狼兒忽然道:“山崩困陣乃是水月宮最陰毒的陣法之一,它不僅僅是封陣,在陣法解開的刹那,會陡然變為殺陣。”


    小影子輕巧地道:“對啊,等會兒咱們頭頂上的巨石都會落下來,大家小心點兒喲。”


    巫美道:“那你快點兒破解,站得我腰酸。”


    阿真體貼地提醒眾人:“請大家多加小心。”


    伊心慈在心裏道:真的是小心點兒就沒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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