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情字何解


    大夜六千一百六十六年。


    結界之外,北海。


    “稟告北王,那個人醒了!”一艘巨輪的甲板上,忽然傳出一個漢子響亮的叫聲。


    “嗯,問他叫什麽名字。”立在船首的北海海盜王隻顧摩挲手中那枚奇異的獸角,頭也不回地道。


    “喂!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它悠悠轉醒,渾身骨骼被拆過一般疼痛,隱約感覺到“地麵”的晃動和浪濤洶洶的聲響。它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問它話的人,忽然,竟有幾分迷茫。


    它的名字……


    千餘年前,在它從主人的本體分離出來的時候,它的主人曾給它取了一個名字:龍吻。正因為很久以前龍神落下的那個吻,才最終導致了那位驚天動地的“魔孽”的誕生。不過,“龍吻”這個鮮為人知卻最令它印象深刻的名字,已經許久不曾用過了。末了,它啟了啟冰冷的嘴唇,平淡地道:“夙沙朝露。”


    “夙、夙沙?你是‘大夜聖劍’夙沙家的人?”問話的人難以置信地道。


    “嗯。”它成為他二十六年了,已經足夠熟悉這具搶來的身體和搶來的名字,尤其如今,它可謂已經徹底擁有了這兩樣。因為這次來到結界之外,它終於吞噬了它的寄主,繼承了那個魂魄的所有靈力和記憶。


    聽到“夙沙”兩個字,北王終於感興趣地走了過來。


    夙沙朝露看著北王年輕的容貌和雪白的發色,不免有些羨慕。他這副軀體四十四歲,一張臉已經是十足的大叔模樣。他吃力地動了動身體,意圖站起來。而北王卻將他輕輕按了下去,用以抵按他肩頭的,正是方才一直在摩挲的不知名獸角。


    夙沙朝露的目光便定在那獸角之上。


    北王微微一笑,道:“本王將你從海裏撈出來時,你的手緊緊攥著這枚獸角。這東西好生奇異,竟是比任何鋼鐵都堅固,哪怕我這裏最硬的磨石,也不能將它磨掉一分一毫。夙沙朝露,你怎麽會到結界之外來?你可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異獸的角?”他一邊說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端詳那個獸角,愛不釋手。


    夙沙朝露隨口誆他道:“在下雖是夙沙族人,卻因為某些原因離開了大陸,成為一名浪跡天涯的探寶者。此角為在下無意中從沉船裏發現。究竟是什麽異獸的角,也是無從知曉。索性名之曰‘海殤’。”


    北王隨手拿起旁邊案上的一杯酒,倒在獸角之上,旋即以指輕輕摩過獸角表麵,立即便在其上凝成了一片銳利的冰鋒。“此角堅硬無比,磨不出劍鋒。若是罩上一層冰刃,便可稱之為‘寒冰角劍’了。”


    船上立即便有幾個海盜爭先恐後道:“王駕自號寒冰,此角在王駕手中名為‘寒冰角’,實至名歸。”


    夙沙朝露聞言一笑:“北王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也想把此角贈與閣下,聊表感激之情。”


    北王展顏大笑,雙手扶起夙沙朝露,道:“那我便不與賢弟客套了。此角堪稱奇物,以後它便是新的北海海盜王之信物。”


    夙沙朝露站了起來,忽然隻覺兩腿痛不可耐,當即便又倒了下去。


    北王皺了皺眉,道:“賢弟受的傷可不輕啊。”


    夙沙朝露道:“豈止是不輕,大概時日無多了。”


    北王悲憫地歎了口氣:“賢弟渾身筋脈都被震碎,就算逃過此劫,恐怕也……唉,敢問你到底怎麽得罪了那兩個人?不,確切地說,那並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個僵屍。”


    夙沙朝露苦笑了一聲,敷衍道:“隻因同是探寶者。”


    北王思索道:“但曾聽聞僵屍身體裏嵌了龍珠便可固住魂魄,如今總算是親眼見到了。可惜沒瞧清二者容貌,不過,可以斷定的是,他們並非我北海的常客。真不知他們是什麽來頭……”


    北王自顧自地念叨著,被夙沙朝露猛烈的咳嗽聲打斷思路。


    “來人!快把船醫喚來!”北王朗聲道。


    夙沙朝露擺了擺手,道:“不必了。在下撐不過今夜。”


    北王望著神色淡漠的他,眼裏閃過一絲微妙的觸動,似乎是突然對眼前這個落難者產生了一種好奇和敬意。北王還是堅持讓船醫為夙沙朝露療傷,並慷慨地拿出許多珍稀的藥物。


    然而,是夜,夙沙朝露的身體還是越來越糟糕,無疑是活不成了。


    隻是夙沙朝露的眼睛總顯得那麽明亮、有神,這一點幾乎讓北王生出了幾分畏懼。


    “北王,”夙沙朝露殘喘著,吃力地道,“你我相識雖短,卻也算……十分有緣。看得出……閣下是誌高才廣之人,區區一個北海海域的霸主,應是不能滿足閣下的野心罷?”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突然和直接,但北王卻有些莫名的受用,颯然道:“不錯。本王的野心的確不止稱霸北海這一點。東海有昆崚、西海有龍塚、南海有魚國……更聽聞內陸之中物資豐饒、強者無數,我必將周遊天下,好好見識一番。”


    夙沙朝露道:“那麽,閣下可曾聽過……‘禦龍符’這種東西?”


    北王道:“夙沙家族世代守護的古代神兵器麽?這種沒來由的傳聞,如何能信?”


    夙沙朝露道:“世人之所以將信將疑,是因為無人得見禦龍符的樣子,甚至連它是刀還是劍都不得而知。”


    北王被勾起了興趣,道:“賢弟身為夙沙族人,對此有何見解?”


    夙沙朝露道:“禦龍符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我甚至可以告知閣下:得禦龍符者得天下!”


    北王一震,喃喃重複:“得禦龍符者得天下?真的……有那麽神?”


    夙沙朝露閉了閉眼,緩口氣道:“禦龍符,是天下至凶至厲的殺器。唯有最強者方能駕馭得它,弱者,卻隻能被它的戾氣摧毀。”


    聽到這,北王更加振奮,忙追問:“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東西?”


    夙沙朝露望了一眼北王別在腰間的海殤之角,緩緩道:“聽聞北王酷愛搜集兵器,尤其是寶劍。”


    北王愛劍成癡,北海之中人盡皆知。


    北王道:“劍乃百兵之君。”


    夙沙朝露道:“事實上,禦龍符便是一柄劍。隻不過,它不是裝在普通的劍鞘之內,而是藏在活生生的人體之中。這便是為什麽世上幾乎無人知道禦龍符的真麵目。”


    北王驚愕不已,雙目緊緊盯著夙沙朝露,眼神怪異。


    夙沙朝露忙道:“那劍鞘並不是我。”


    北王眼神便緩了緩,卻又似有幾分失望,道:“那劍鞘在哪裏?”


    劍鞘在哪裏……夙沙朝露心中冷笑:這世上,還根本沒有劍鞘,更沒有禦龍符!


    世界上唯一能夠斬殺魔君的禦龍符,就在眼下這個時代,出現了意外的斷層。他也是不久前才在那古代沉船中發現的這個秘密。那艘船裏塵封著一份珍貴的文字——確切地說,是一封書信。在漫長的時間裏,刻在銅牌上的字跡已被海水衝刷得模糊不清,甚至連執筆者為何人都無處可考。從那殘缺的碎片中,夙沙朝露才隻讀清一條訊息,便發覺那兩個僵屍追了上來。他貪婪地想接著辨認那下麵的字跡:“劍鞘將降生於大夜第六千二百……”後麵的字跡他無論如何也辨識不清,而追殺者的劍鋒已經逼至了腦後……


    “劍鞘……就在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在某個姓夙沙的人身體裏。強者得到了禦龍符,便能得到天下。北王,你很強,不是麽?”最後,夙沙朝露意味深長地對北王說出那句蠱惑的話,終於平靜地闔上了雙目。


    它並不會真的死,隻是,這個珍貴的軀殼報廢之後,它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尋到下一個合適的容器。以遊魂的狀態,它不能在凡界久留,時間隻勉強夠它從北海遊回幽冥海海底。作為聯通凡界與冥界的樞紐,幽冥海是它唯一的棲息之所。


    “這一次,不知要沉睡多久呢。”變成遊魂的它暫時還保持著夙沙朝露的形狀,但沒有人能看得見它,更聽不到它的喃喃自語,“不過,那個消息終究是散布出去了。嗬,真不知道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意外。主人明明已經完成了終極的覺醒,卻到底還是一敗塗地。而劍鞘,居然會在這一代出現了斷層!……如今是大夜六千一百六十六年,而新的劍鞘和禦龍符將在第六千二百年後才會落生。”它已經飛出了很遠,北王那艘威武的巨輪看起來像一粒甲蟲,它望著那個“甲蟲”,滿意地自語:“散布禦龍符秘密的人啊,你將成為同時吸引魔君和執劍者兩個人的焦點。在這意外的隻有魔君和執劍者的時代,倒不如讓那決戰來得早一些罷。”


    得禦龍符者得天下。這句話像一枚火種,自北海,向世界上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蔓延,最後甚至傳至了內陸之中。而這驚世之語最早出自誰口,卻在數十年的時間裏漸漸被人忽略。


    在夙沙朝露死去很多年之後,北王寒冰才終於忍不住向身邊幾個人透露更深一層的秘密:禦龍符就藏在夙沙族中某個人的身體裏。


    但究竟是藏在怎樣一個人的身體裏,寒冰也無從想象。事實上,在吐露了這最後一個秘密的時候,他自己已經不大相信了。夙沙朝露彌留之際的驚人遺言,如今想來,該不會隻是一個玩笑罷?


    然而,忽有一日,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來到了寒冰的麵前。夙沙朝露在數十年前埋下的火種,終於在茫茫大海上吸引來了第一個人。


    “北王在尋一樣東西,對不對?”那個女子看起來十分普通,可是一旦開口,便顯出令人無法輕視的氣宇來。


    “你怎知本王在尋什麽?”


    “禦龍符。”她開門見山,“這個世界上,知道禦龍符為何物的人屈指可數,但你正是其中一個。”


    “唔?看來你也知道了。”北王心中一凜,暗忖是否是那幾個親信將最後的秘密傳了出去。


    不料,那女子卻坦然道:“當然,因為我就是。我能讓強者贏得天下,亦能讓弱者粉身碎骨。北王,你是哪一種呢?”


    那個女子自稱“夙沙情”。


    即使在結界之外,“夙沙”也是個十分令人矚目的姓氏。而出於藏寶的心理,北王更加不願讓別人留意到“夙沙”那兩個字,因此,夙沙情便隻是被人稱為“情兒”。


    情兒是個貌似無情之人。


    常常,北王嚴酷地盯著這個“劍鞘”,為尋不出“拔劍”之法而煩惱。每一次,情兒都隻淡淡道:“那是因為你還不夠強。禦龍光劍隻為強者出鞘。”


    北王為她的忤逆動怒:“信不信本王強製抽出你的魂魄?”他曾經請通冥者開啟觀魂眼審視過夙沙情的魂魄。她的魂魄的確比常人“重”了幾十倍,並且充斥著一種複雜的戾氣。但那位通冥者卻不敢掘取情兒的魂魄,他說,那戾氣會要了他的命。


    聽到那樣的威脅,情兒仍是木無表情:“請便。”


    北王便也沒了脾氣,表情無奈:“你就不怕死?”


    “身為至凶殺器,我為強者而生,為強者所用。閣下若是覺得力不從心,不如讓賢能人罷。若能找到那個有資格拔劍的人,情兒對您感激不盡。”


    “夙沙情……”北王咬牙切齒道,“你真是個瘋子。”


    漸漸地,北王對這個“瘋子”失去了耐性。他不再幻想“得禦龍符者得天下”,但這並不是因為他自愧沒有資格拔劍,而是,生性多疑的他,再度懷疑起了夙沙朝露的遺言、以及眼前這個神智詭異的女人。


    而情兒也越來越對北王這所謂的主人失去敬畏。所以,當東王障目發來賭博爭海霸的邀請函時,北王和夙沙情一致想到了用以參賭的賭注。


    “放心,本王並不會真的輸掉你。那障目不過是空逝水的後繼者,如今空逝水退隱江湖,東海決然不能再與我北海抗衡。”寒冰意圖象征性地安撫情兒。


    情兒卻是罕有地笑了一笑,卻笑得沒有一絲感情:“你二者誰輸誰贏都與情兒無關,情兒隻屬於強者。”


    在琉璃城的流虹塔中,那場轟動北、東兩海的爭奪島獸之賭終於塵埃落定。東王隻說了句“明日,障目再恭送貴賓出城”,便率先離去,其身法快得好像憑空消失一般。而夙沙情則一瞬也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展示出同樣迅疾到驚豔的輕功。


    “你跟著我做什麽?”東王冷冷道。


    “情兒現在屬於您了。”


    “嗬,我倒寧願寒冰押的是那個海殤之角。”


    夙沙情道:“遲些日子再去奪取北海海盜王之位,不也一樣麽?”


    東王冷笑:“你倒是見風使舵,難道對你的舊主半分留戀也無?”


    夙沙情道:“我隻屬於強者,作為天下至強至凶的武器……”


    東王笑得更深,停下腳步,打斷她道:“需要依賴最強兵器的人,還妄稱什麽強者?”說著,驀地挑起蘭指,接近夙沙情的喉部。隨著一聲輕微的響動,一根細若鬆針的銀刺從東王的指環中彈出,並嗡嗡打著顫。“譬如這枚指環刺,若是放在別人手中,恐怕連最普通的劍也不如。但在我這裏,它就可以成為天下至強至凶的殺器。”


    夙沙情任由那纖細的劍鋒刺破自己脖頸上的肌膚,平靜地問:“你就對禦龍符一點也不感興趣麽?”


    東王輕斥鼻息,以指節輕扣夙沙情的心口,悠悠道:“寒冰少見多怪,卻不代表我也任你信口雌黃。滄浪青看過了,你的魂魄的確很‘重’,並帶有很強的戾氣。吸收了那麽多寄主的魂魄,你獲得的怨恨戾氣怎麽可能不多呢,噬魂龍?”


    被拆穿身份,夙沙情平靜如昔:“星城氏獵殺噬魂龍獵殺了幾千年,致使連北王也認不出我們這稀有的一族了。果然還是你更加冷靜睿智。”


    東王對夙沙情的恭維無動於衷,也未對她的欺瞞現出惱意,隻是淡淡道:“竟然自稱是容納禦龍符的劍鞘。你到底想吸引多少野心家的矚目?”


    夙沙情道:“我隻想吸引你的注意。障目,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眼睛麽?”


    東王道:“隻要不是很麻煩,我倒是樂意滿足別人的一點好奇心。不過,我的原則卻不能打破。”


    “看過就會死麽?你不願讓別人知道你的眼睛變成了什麽樣子,是不是?”


    “至少現在不願意。而且,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夙沙情毫不猶豫地道:“請給我看你的眼睛,我寧願看完就死。”


    東王輕吐兩個字:“瘋子。”


    夙沙情肅然道:“請別叫我瘋子,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你可以叫我騙子,甚至叫我傻子。”


    “我會叫你沙子。因為‘夙沙情’這個名字,你不配。尤其,是那個‘情’字。”東王漠然道,“而且,沙子,我絕不會殺你——在你還未喪失利用價值之前。”她說著,從容取下麵上的眼罩。


    而沙子則在看到東王雙目的瞬間整個呆住,她忽然淚流滿麵,聲音打結:“我……我找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人說忘了夙沙朝露,遊魂在此給大家貼個小tip~~~


    前文出現夙沙朝露的章節有:


    《50 第四十六章沉重的靈魂》夙沙朝露的怨念殘留在龍吻的魂魄裏。


    《67 第五十九章新世界的不速之客》夙沙朝露救出滄浪紅並帶她到水月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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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歡迎猜劇情,哢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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