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代婉也在唯珍閣裏被變相囚禁了十幾天,每日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此。正是草長鶯飛百花爭豔的時候,待在這座匯聚天下奇珍的園子裏並沒有想象中難過,蔻紅與玉遙依舊每日給她輸入靈氣,許是心情壓抑的原因,並不見好轉。


    玉遙不止一次提出要把她接回霾山,那裏是她生成之地,又有血池在,多少會起一些作用,但是被代婉拒絕了,她一旦失蹤了,難保蘇逸,不會遷怒他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代婉沒有說出口,她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即便這大半個月以來他未曾出現一次。


    “唯珍閣一如既往的平靜,禦膳房送去的吃食,代小姐每樣都嚐了些,但是胃口不大。”高公公抬頭看了看皇帝的顏色,垂著頭繼續每日一次的匯報,“代小姐的兩位師弟師妹今日沒有去。”


    上座之人終於有了動靜,墨汁滴在宣紙上,“吧嗒”一聲,不禁令人心頭一顫。


    “師傅在哪裏?”


    “啟稟陛下,他老人家此刻正奉命在太醫院裏種藥。”


    “把他送去唯珍閣,另外,把禦廚換了。”


    “奴才遵旨。”


    躬身退下,至於成昭儀讓他幫忙傳的話,他便當沒聽到過。


    由一介平民破格晉升為從三品昭儀,成寶在後宮中一時風光無限,隻有她自己清楚如今的地位是如何得來的。那一夜,皇上喝的伶仃大醉,將她緊抱入懷的時候,他喚她“代婉”。一聲接著一聲,將她所有的少女漣漪打碎。如今,皇上已經十餘天未曾召見過她,為此沒少受那些幸災樂禍之人的埋汰,是以才會托皇上身邊的高公公幫忙帶話,就說她不舒服,不曾想就像石沉大海。久久不見那道明黃身影。


    糾結多日,終於有一天得以“偶遇”下朝的皇帝。


    蘇逸坐在皇攆上,看著那張含羞帶怯的臉,目光有過一瞬間的呆滯。


    “你有什麽事?”


    成寶滿心歡喜好似被潑了一盆冷水,表情一僵:“皇上,我聽說代姐姐進宮了,我……臣妾能不能去看看她?”說完,咬著嘴唇,小心翼翼的抬頭去看。


    蘇逸沉默半晌,臉上情緒複雜難辨。就在成寶即將放棄的時候。清冷的聲音響起。


    “去吧。不要待太久。”


    成寶到的時候,代婉正在賞梅,春天已過大半,竟還能在院子裏見到成片的梅花林。著實令她吃了一驚。本想矯情一下,摘下一隻別在發間,手指一僵,隨即淡淡收回。


    皇宮裏的手藝果真可以以假亂真,竟能將假花做的如此惟妙惟肖,香氣四溢。


    頓時興致寡淡。


    成寶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花團景簇下,白衣若雪,仙人之姿。一顰一簇皆是絕代風華,眉間淡粉色花印精致逼真,更添幾分柔美嫵媚。都說她與她容貌相似,此刻成寶卻覺得是對她的埋汰。


    察覺到兩道晦暗不明的目光,代婉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人。也是吃了一驚,她以為他不會讓她見任何人。


    “成寶,傻站在那裏做什麽?”


    勉強擠出幾分笑意:“代姐姐。”


    成寶待不過一個時辰便匆匆告退,代婉也不留她,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眸光複雜,那個天真純良的小丫頭,終是不見了。


    罷了。


    懶懶的站起身子,轉身離開:“把這梅林給我燒了。”


    或許要下雨,空氣中浮動著燥熱,代婉因為白天的事情,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索性披上衣服坐在鏡前自我欣賞,都說人死之前都會莫名懷念起從前的事情,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是這樣。望著鏡中的人,她已經忘了數萬年前自己的模樣,好像相差無幾,又好像全然不同。眉間花印若隱若現,再度消失不見,代婉拿起桌上的描紅,細細描繪。


    大門被粗魯的踢開,鏡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尚未靠近便已是酒氣衝天,難得他還站得筆挺。


    代婉並不轉身看他,竟之前他贈予的話盡數還回去:“如果你隻是想找個耍酒瘋的地方,後宮三千佳麗應該會夾道歡迎。”


    蘇逸沉默不語,一步步靠近,放在肩上的手用盡了力氣。


    “為什麽不肯轉過身看我?”


    “為什麽把梅園燒了?”


    “為什麽騙我?”


    翻轉過來,整個被他提到半空中,與他猩紅的雙目相對,裏麵盡是苦楚。


    代婉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布帛撕裂的聲音劃破寂靜,她身上隻著白色單衣,此刻淩亂的散落在地。身子被打橫抱起的那一刻,她開始劇烈掙紮,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從數萬年前便是一個錯誤,一個會給所有人帶去災難的錯誤。


    她好不容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不能繼續下去。


    這一夜,宮裏沒有人睡得著。


    唯珍閣中燈火通明,空氣中蔓延著血腥氣息。太醫院的人盡數聚集於此,各個神色凝重。


    蘇逸坐在床邊,模樣略顯頹廢,掩在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迫人壓抑的氣息使得兩位宮女嚇掉了手中沾血的紗布,紛紛磕頭求饒。


    他的心思並未被分去半分,將床上人輕挪到懷中,從醫女手中接過紗布,細細幫她擦拭嘴角蜿蜒不斷地血跡。


    鮮血噴灑在身的那一刻,他醉意全消,就在他眼前,她宛若冬天衰敗的落葉,飄落在地,不見一絲生機。胸腔被挖空了一塊,那一刻的感覺,他已經忘卻,卻希望終身不要記起。


    天鶴看著二人相偎相依的景象,轉身無聲抹了把眼淚。


    “她怎麽樣?”


    他開口,聲音暗啞難辨。


    “她的身體早在絕世山莊之時便已呈衰敗之勢,能撐到現在全是靠蔻紅與玉遙傳靈氣給她。如今一切就隻能靠她自己,如果能挺過前三天,尚有時日可過,否則……”


    “她在你身邊,從未得過一日安生,蘇逸,你們就,互相放過吧。”


    望著懷中人,她的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嘴邊的血現如何也擦不幹淨,丟掉礙事的紗布,用明黃色的袖子輕輕擦拭。


    頭也不抬,給出回答:“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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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墜入迷霧之中,代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周圍白茫茫的一片,偶爾刮來一陣清風,雲霧消散少許,腳下卻是無底深淵。


    她曾聽太上老君提過,一些仙人煙消雲散之前,仙魄會被吸進白洞之中。


    她對此反應平平,心中已是無念無想,許久之前,她便在等著這一天,隻是時間比她預想的提前了一些。


    平白多活了萬年,算起來她賺大發了。


    “百花。”


    聞聲回身,偉岸的身影漸漸清晰,火紅色長發格外顯眼,代婉驚了一瞬,隨即揚眉輕笑。


    “看來我還能再苟活一段時日。”


    見慣了她這副諸事不入心間的模樣,司溟並不答話。


    “為什麽不對那個女孩子動手,你本不至如此。”


    “我是在賭,天界向來紀律嚴明,不得傷害無故凡人,又怎會留給我這麽大一個難題。所以我猜,這是上天給我的另一個考驗,她活著,我才能活著。你來了,說明我賭對了。”


    歎了口氣,司溟毫不猶豫戳穿她的偽裝:“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事情非你所願。”


    代婉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眼神越發冰冷。


    “那你又來做什麽,看看萬年前的悲劇是如何再次上演?”


    司溟眼中閃過幾分痛楚內疚,抿著唇,久久不語:“你從來沒有原諒過我。”


    萬年前,他為權勢嫉恨迷了雙眼,在百花仙子身上下了詛咒,百日之後她將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被心愛之人親手殺死。


    待他醒悟過來,為時晚矣,隻來得及匯聚她遺落三界的怨氣,便是今日的代婉。


    “便是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兩人沉浸在過去的會議中,俱是沉默。


    司溟靠近幾步,手輕搭上她的肩,紅光迅速在二人身邊籠罩。


    “我送你回去。”


    “司溟,如果再有下次,便讓我自生自滅。我很累,想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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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唯珍閣那位性命垂危,怕是熬不了幾日,太醫院的人日日守候在殿外,各種名貴藥材源源不斷送進去,卻依舊沒有任何起色。


    消息一經傳出,本就躁動不安的後宮再度熱鬧起來。對於這個十有八九真實的傳聞,默然有之、疑慮有之、害怕殃及池魚者有之,更多的卻是幸災樂禍。隻是這份沾沾自喜並未持續多久,因為皇帝將回見群臣、處理政事的地點挪至唯珍閣,徹夜守候。


    耳邊漸漸有了聲響,試著睜開雙目,卻覺得兩隻眼皮重若千斤,隻勉強睜開一條縫便再度陷入黑暗。即便隻有一瞬間,那道明黃色身影依舊是最先捕捉到的。


    再次醒來已經是十二個時辰之後,見她睜開眼睛,一屋子的人齊刷刷下跪。他們的命終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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