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日記


    惡魔有時候也是普通人,善惡往往就在一瞬之間。我們可以做到的,是保持理智,但不是袖手旁觀。


    2012年4月25日,晴。


    今天是與第0137號受訪者趙明亮見麵的日子,出門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一下,天氣已經轉暖了不少,因此換上了薄外套。昨天夜裏十一點五十分白玉堂打來電話,說他用了我告訴他的小竅門以後失眠有所緩解,說實話我有點不相信,因為他打來電話的時間有點可疑。我們聊了十分鍾,他告訴我我的申請被批準了,今天可以完成對趙明亮的約談,當然,整個過程必須有一名警察陪同,而巧的是,那名警察就是白玉堂。


    我知道在這件事裏包隊長幫了很多忙,不然不會這麽快走完所有需要的程序,畢竟趙明亮是一個很受重視的罪犯,他是d城有史以來第一個被媒體公開披露的連環殺手,受到的關注是空前的。唉,有時候我真是對這些媒體很不耐煩,雖然從心理學的角度可以解釋他們的行為,但是我依舊認為這是人類諸多劣根性中最令人厭煩的一種。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許應該慶幸,起碼在整個破案過程中,警方封鎖消息的工作做得還是十分到位吧。


    去監獄的路上,白玉堂跟我說,其實在一個月以前,我們抓住趙明亮以後,這個目前已然十分出名的連環殺手曾經不止一次指名道姓,希望可以見我。他甚至胡編亂造了除了那五次謀殺案以外的一些案子,以認罪為交換條件希望可以由我來審問他。我該說什麽呢?說實話,我真的有點受寵若驚,畢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受訪對象會對我本人如此感興趣,趙明亮還是第一個。


    整個交流過程十分順利,這也是令我感到意外的一點,我想我今天再次收獲了一個例子,關於連環殺手跟普通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它天差地別,有時候它又是如此微不足道。時隔一個月之後再次見到趙明亮,他看上去瘦了一些,但是精神很好。在回答第一個問題以前,我們先做了簡單的交流,讓彼此都放鬆下來。說起來,跟連環殺手聊天有時候就像跟普通人聊天一樣,也需要找到合適的話題,培養融洽的氣氛,不然交流就很難進行下去。在我跟趙明亮交流的時候,白玉堂顯得有些嚴肅和不自在,這我完全可以理解,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工作。所以我在進入訪談室之前就跟他交代過,讓他如無必要全程都不要說話,他當時臉色有點不好,卻還是答應了,雖然最後並沒有做到,但是卻盡最大的可能配合了我的工作。從這一點上看來,他真是一個很優秀的警察,也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訪談的過程我都已經記錄在檔案之中,那些專業性的分析在日記裏不再重複了,畢竟那是老頭兒更加感興趣的東西,並不是我的。日記是我的私人空間,今天我突然感到,我想要記錄下一些東西,因為包隊長告訴我,不出意外的話,趙明亮會在三個月後被執行死刑。因為今天的訪談,我想要留下一些東西,記錄一下這個冷血無情的殺手,也記錄下我個人對這個案件的看法。


    趙明亮這樣的連環殺手在統計數據中並不占多數,他雖然有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但是情況並不嚴重。據我的猜測,這根他從小成長在一個中等收入家庭,生活安逸有關。他的童年並沒有出現過暴力傾向,青春期也大致一切正常,但是我注意到他從小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孩子,因為性格內向而被集體排斥。當然,他的家庭生活也並不算幸福,雖然衣食無憂,但是父母對他的關心很少,經常因為工作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在無聊的時候隻有鄰居家的一些老人時常過來照顧他,也就是兒時的這些經曆使他對願意照顧別人,幫助別人的人產生了一種向往和好感。這本來是一種非常積極的心態,如果在以後的成長過程中加以正麵強調,趙明亮的人生肯定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但是事與願違的是,在趙明亮十歲左右的時候,父母因為工作調動而離開了他們當初居住的城市,換了環境以後趙明亮幾乎失去了跟以前鄰居的所有聯係,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也都沒了音訊,進入新學校之後人際關係依舊沒有什麽改善。


    其實很多性格內向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我也有過,所以在訪談中我就這個話題跟他聊了很多,他自己也承認,無法融入集體是他自己本身的性格缺陷造成的,他並不能把這一點怪在父母調動工作上。但是不得不說,愛在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的重要性,它的能量是如此巨大,有時候甚至可以造就一個偉大的人,當然,它的缺失有時候竟然會導致一個連環殺手的誕生。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記錄下一個相反的例子,於海峰。因為時間緊迫,在抓住趙明亮以前我並沒有完成側寫,可以說關於作案動機的側寫一直是一個空白。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能抓住趙明亮最終解救吳曉婷,可以說是一件十分走運的事。警方當初並沒有查到於海峰跟趙明亮的關係,後來在抓住趙明亮以後,我們在他的車上找到了很多證據和線索,終於把整個案子串聯了起來。於海峰的確是趙明亮第一次殺人的動機,他們二人也的確認識。於海峰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他的職業很普通,收入也十分微薄,但卻十分樂於助人。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加入了義工組織,是d城的最早的義工協會成員。那次的救人,可以說是偶然,但對於於海峰這樣的心地善良的年輕人來說,他的行動完全是本能使然,是一種必然。趙明亮跟於海峰相識於一年前,當時趙明亮所在的公司受到市公會的委托,為於海峰所在的義工組織開發一款統計活動內容的軟件。趙明亮被安排做這個工作,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於海峰。


    因為於海峰隻是義工組織中的一個普通成員,趙明亮接洽工作的時候很少跟於海峰直接交流,所以幾乎沒有人對他們兩個認識這件事產生過什麽印象。警方在查到於海峰之後隻詢問了他的工作單位,同事們雖然知道於海峰在做義工,卻根本不知道趙明亮這個人,所以沒有及時發現他們兩個人認識這一事實。對於於海峰,趙明亮拒絕談他們二人的關係,他隻是說,一切都如我的側寫中說的那樣,他是處於義憤,路見不平,才殺掉高陽,為於海峰報仇。


    是的,他用了報仇這樣激烈的字眼,因為在他看來,殺死於海峰的並不是那個肇事司機,而是以高陽為首的那些冷漠的看客。由於高陽是其中一個受益最多的人,所以才選擇殺死他。


    “即使是法律上也支持由得益最多的人來賠償見義勇為者受到的損失,對嗎?”


    當時趙明亮盯著我,目光銳利,語氣尖銳,仿佛一定要我給出一個說法。顯然,對於法律關於見義勇為的界定,他做過很多研究。根據資料顯示,於海峰死後義工組織曾經為他申請過見義勇為認定,但是因為現場沒有人肯作證,這個申請並沒有通過。而據趙明亮所說,他之所以曾經找過高陽,也是因為想要讓高陽出麵作證,但是被高陽拒絕了。


    今天上午,我坐在趙明亮的對麵,正視著他的眼睛,我肯定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抹深深的悲哀。但是我相信,他當初在高陽的眼睛裏看到的,隻有深深的冷漠。雖然我可以從專業的角度分析高陽的心態,路人們的心態,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非常冷漠,在道德上完全站不住腳,但是,他們卻偏偏沒有違法。一種無奈的感覺,令人惋惜,因為在趙明亮離開高陽的公司之後,他就開始策劃著一係列的殺人案,他稱之為審判,屬於他一個人的審判。


    趙明亮說他殺死高陽的時候並沒有想著第二次作案,他隻是想為於海峰報仇,但是之後高陽的死訊並沒有引起任何波瀾,他所期望的社會反響並沒有出現,因此他非常憤怒。所以,他將當初錄像的內容發布在網上,這次他沒有失望,他得到了反饋,但是那些反饋的內容卻與他預期的完全相反。絕大部分的人對殺人錄像表現出了興奮和興趣,卻沒有任何質疑和指責。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變態?”趙明亮問這句話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神略帶嘲弄,但是他並沒有期待我的回答,其實他隻是想進一步表達自己的想法。


    “這個社會需要行為規範,而聽審者並不能提供這種規範,他們隻是看客,我隻是為他們提供熱鬧的人。他們不理解我,但是這不重要,隻要他們還在看,就足夠了。我隻是想要一些目光,來見證冷漠者的死亡,而這些目光,即使再熱切,也冷漠得令人心寒。”


    警方在那輛貨車上找到了很多資料,除了關於於海峰的那件意外,還有大概十幾起意外事故,這其中有見義勇為不被承認,當然,也有根本沒有出現過任何施救者,路人冷漠圍觀的事件。趙明亮說,他就是從那些案件的圍觀者中選擇受害人,殺死受害人後就把他們扔到事先選好的地點,布置成庭審現場的樣子,並通過攝像頭記錄屍體被發現的過程。而他自己也承認,他在後來的殺人過程中獲得了跟第一次殺高陽時一樣的快感,這種快感令他興奮,令他無法停下來。如果我們沒有抓住他,他一定會一直這樣做下去,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連環殺手。


    這也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與普通人之間的差異,很多人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受到過不同程度的挫折,也有很多人,他們聽說了於海峰遭遇之後一定會痛恨人性的冷漠,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因此而去殺人。


    我們有人性,人性並不完美,但是我們依然要用人性去約束自己的行為。如果我們無法控製,那麽我們就成了魔鬼。


    在訪談的最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白玉堂卻突然開了口,他跟趙明亮之間的對話,也令我一直思考至現在。


    他盯著趙明亮的眼睛這樣說道,“既然在你的心中於海峰是一個好人,那麽你為什麽要用殺人的方式為他們報仇呢?他救了那個孩子,而你殺了他的父親。你認為這樣就可以維護社會的秩序和公平了嗎?”


    “那麽,白警官,如果是你遇到了這樣的事,如果是你的親人朋友被人性的冷漠殺害,你會如何去做呢?”趙明亮盯著白玉堂,嘴邊再次出現了那種嘲弄的笑容。


    白玉堂沒有生氣,他隻是嚴肅地看著趙明亮,答道,“我會幫他們找出凶手。”


    “之後呢?如果你發現即使你找到了,卻依然拿他沒有辦法。這個社會本身就是病態的,你又該如何呢?”


    “也許你說的有些道理,我們的確不是生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我注意到,白玉堂說這句話時,臉色很不好,他盯著趙明亮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但是,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把怒氣發泄到弱者的身上。這也是為什麽,我選擇了警察的職業,因為抓住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這個世界就會離完美更近一點。”


    白玉堂的話很精彩,很發人深思,但是也很糟糕。因為聽了他的話以後,趙明亮就拒絕再跟我談下去了。也許是他覺得受到了冒犯,也許是因為他不願意再麵對我們,總之,我的訪談在進行了一個半小時以後結束了。


    走出監獄的大門,沐浴在正午燦爛的陽光裏,我在白玉堂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很溫暖的笑容。


    這個世界的確不完美,冷漠無處不在,有時候它就像地獄一樣令人無法呼吸。但是即便如此,這也不是我們傷害他人的理由。白玉堂說,要努力讓它離完美更近一點,我們這麽多天以來的工作,不就是為了更多人享受到這溫暖的陽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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