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透過半壁縫隙,見堂上正中立著個女子,垂首噤聲,觀那模樣身段,倒真是上房去年打發出去的那個丫頭蘭香。這丫頭因在上房當差,手腳不淨,偷盜了陳杏娘頭上的簪環,被查了出來,這才叫牙婆子領了出去,算起來還是去年臘月裏的事情。目下已近八月,蘭香若真是在自己家裏有的,也將臨盆了。她那肚子,倒也真是不小了,身肥肚腫的,險些站立不住。


    傅月明看了蘭香幾眼,又望旁人。隻見外祖陳煕堯在上首坐著,堂上兩側椅上皆坐滿了人,傅賴光、三叔公都在座中。那三叔公一臉花白胡子,身上枯瘦的隻剩一把骨頭,一隻手不住地打顫,連著身上穿著的褐色長袍也晃個不停。


    傅沐槐家中幾代單傳,族人凋零,倒怎麽又來的這麽一位三叔公?原來,此人倒也姓傅,是傅家族中人,祖上同傅沐槐的曾祖是本家兄弟,論起輩分確是傅沐槐的族叔,他家中排行第三,傅家人皆稱他一聲三叔公。又因他家中貧寒,傅沐槐雖有敬愛之心,他卻羞慚清貧,又走不起親戚,少與傅家往來,天長日久,情分疏遠,至如今已是多年不走動了。倒不知,這起人如何說動他的,來家中攪合。


    再看旁人,裏正餘兩南是老熟識了,常在街坊間調停事由,是極善和稀泥的,人送綽號“餘泥鰍”。兩個街坊,趙史同關寬,也都是‘急公好義’之輩,旁人的事情過問的甚是殷切,倒把自家正當生理丟開了,家中娘子時常挨餓,隻靠他們在外頭掙的這辛苦錢過活。


    少頃,那傅賴光起身,向著陳煕堯打了一躬,說道:“陳孝廉在上,雖則你是個外姓,然而我哥既然請了您老到家中照管家事,出了這等事情,也隻好先來問您老了。我哥沒有後人,家業無承,香火無繼,這可是大事。我嫂子嫁到傅家這十好幾年,總不見個音訊。又攔在裏頭,不與我哥哥納妾,這成何道理?莫非要絕了傅家之後?這女子,原是我哥房裏收用過的丫頭,為嫂子不容,去年年底打發了出去。不成想她倒有這個緣法,出門時已身懷有孕,如今為主家不容,叫領出來。她走投無路,奔到我們這兒來。這樣的事兒,我們自然不好不管,到底也是我哥的骨血。今兒當著裏正、叔叔並各位街坊四鄰的麵兒,咱們把這事兒開發了。”


    陳煕堯坐在上首,一時沒有言語,半日才道:“話雖如此說,裏正也在這兒,然而這是他們房裏的事情,我這做丈人的也不清楚。小婿又不在家,老夫不過受拖照管門戶,倒怎好替他做主,領了這不知底細的人進家?若將來生出什麽變故,老夫吃罪不起。”


    傅賴光聽說,將腰一挺,直起身來仰著頭說道:“陳舉人這話倒似是有理,你是外姓之人,雖是我哥的嶽父,也管不得他們家門裏的事。我倒還是這族裏的人,三叔又在這裏,他是長輩,自然做的了主。既然這般,那我們就硬做主張,將這事兒料理了。您老受累,進去請了我嫂子出來,把蘭香領進去,納妾文書倒也不急著立。先把人帶進家門去是要緊,別讓她在外頭拋頭露麵,沒人主張,生了孩兒也沒處兒投奔。這領進門裏去,她既有了著落,帶明兒生下兒子,也替哥哥留了根蒂,豈不是一舉兩得?”


    陳煕堯將手在椅上一拍,倒一字兒沒發。若論起私心,他自然不肯將這女子弄進傅家,與自己女兒添堵。然而這女兒女婿房裏的事情,他也不知底裏,誰知這女子究竟是不是女婿用過的。收用過的丫頭打發出門,乃是世間常有之情。這生下的孩子找回來的,倒也並非全沒有。再則,女婿沒有後嗣是實情,也是世間人家的頭等大事,誰知女婿心裏怎麽想。若是女婿肯認,自己橫在中間插這一手給弄擰了。待女婿回來,與女兒吵鬧瞪眼,反倒傷了他們夫妻之間的和氣。


    他自在堂上遲疑不定,傅賴光瞧出來,便一逕抖擻精神,發起那潑皮的脾氣來,坐在堂上,將桌一拍,嘴裏亂嚷道:“這事兒怎生處置,總得給個說法!不成,咱們今兒就不走了!”那裏正即刻起身,走上前來,向著陳煕堯說道:“陳老爺,傅二哥說的也在理,橫豎你不是傅家的人,當不得這個主,還是去將大娘子請出來,見個道理才是。”趙史與關寬都在旁插嘴,應和說辭。陳煕堯不善和這起潑皮絞纏,又因是個外姓,說話不響的,甚是煩擾不勝。


    傅月明在軟壁後頭看得分明,待要出去和他們論理,自己是個沒出閣的姑娘,怎好出來見這些外人。想了一回,便定了主意,抽身往回,快步走回上房。


    才走至上方門前,就見綠柳在門外同冬梅說話,便知唐姑媽來了。這兩個丫頭見姑娘過來,趕忙上來問好,傅月明低聲問道:“姑媽來了?”綠柳答道:“姑太太包了些衣裳過來,先看了表小姐,聽說家裏出事,就過來瞧太太。”傅月明點了點頭,便叫冬梅打了簾子,自家進去。


    還沒進門,就聽唐姑媽說道:“嫂子省煩惱,這倒也是好事。”傅月明一聽這話,心裏便生了一股子鬱氣,大步走進門內。


    進去隻見陳杏娘仍在床上睡著,唐姑媽坐在床畔,正兀自絮絮不休。一見她進來,唐姑媽趕緊住了話頭,滿臉堆笑道:“大姑娘來了,前段時候得了風寒,身子可好些了?”傅月明上前見禮已畢,便笑道:“我倒是好了,勞姑媽記掛。倒是愛玉妹妹,跌了腿,又得了那個病,這麽些日子了,也不見好些。”


    唐姑媽一聽,登時便抹了把眼睛,說道:“說不得的苦,你妹妹自小身子骨不好,到了這裏又出了這樣的事,自然一病不起。還能怎樣呢,隻怨我們娘兩個命不好罷。”原來,唐姑媽聽了傅薇仙的一番言語,當真將唐愛玉每日的藥減了分量。唐愛玉服藥不夠,這病怎能夠好?每日纏綿病榻,身子倒更見瘦損。唐姑媽滿腹心思都是兒子的前程,這女兒如何並不很放在心上。倒苦了唐愛蓮,平白遭了一場罪。


    傅月明見狀,不願接話,隻向陳杏娘說道:“母親,如今外間堂上正在嚷亂,我瞧外祖也未必打發的了他們。母親還是快些拿個主意的好。”陳杏娘一聞此言,眼中又落下淚來,說道:“連父親都打發不了他們,我一個沒腳的婦人,能有什麽法子!誰知你父親同那蘭香到底有沒有!”


    唐姑媽在旁插口道:“嫂子你罷了,你們房裏打發出去的丫頭,見懷了身子,算日子也差不多,不是哥哥的,倒是誰的?好歹也是哥哥的一線骨血,哥哥又沒兒子,接進來待明日生下個男丁來,與傅家承繼香火,才見嫂子你的賢惠。嫂子可千萬別為著爭一口閑氣,轉錯了主意。不獨日後哥哥回來不依,就是嫂子也愧對傅家的列祖列宗啊。”


    陳杏娘正在滿心煩亂的時候,又聽了這話,更是六神無主。那蘭香在家裏聽用時,雖並沒明收進房裏,然這些在內室裏差使的丫頭,同當家的老爺有點什麽事,也不算稀奇。她原是個心裏有主意的人,但因此事戳了她軟肋,且傅沐槐雖不肯納妾,若蘭香肚子裏那個當真是他的,他倒也未必不肯認,故而一時不敢做主了。


    傅月明聽了唐姑媽的話,頗有些不大耐煩,當即說道:“姑媽今兒說的話,我倒不大愛聽。姑媽怎就認定了蘭香肚子裏那個就是我父親的種?若是那蘭香胡亂攀誣的,硬栽與我家,母親讓蘭香進了門,待父親回來又說不是,倒怎麽好呢?我瞧蘭香那肚子,也有將八月的光景了,算時候呢,倒正是去年臘月到今年年初的事兒。但若她當真是與父親有的,打發她出門的時候怎麽不說?父親沒有後嗣,這是世人皆知道的,她若有了娃兒,哪還有攆她出去的道理呢?”


    說畢,便不再理會唐姑媽,徑向陳杏娘說道:“母親,目下料理了此事要緊。依女兒看來,萬不能讓蘭香重進咱們家門。離父親回來還有段時日,讓蘭香進來容易。但蘭香在咱們家待一日,這許多事兒就說不清了,日後再和父親對峙,弄出她肚裏那個不是咱們家的,想再要打發她出門就難了。”


    陳杏娘兩眼揉的如爛桃一般,向她說道:“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成,倒該怎麽好?外頭堂上坐的那些人,你外祖父尚且打發不走他們,我能怎樣呢?”傅月明笑道:“這是什麽難事,我隻問母親一句,這丫頭當真沒收用過麽?”陳杏娘搖頭道:“並沒有,你父親總不肯納妾,我就歇了這念頭,哪還會幹這事?”傅月明便笑道:“這倒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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