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沐槐見她上來賠不是,終究不忍苛責,半晌才說道:“不是我要說,這人生了病不是鬧著玩的。拖來拖去,小病也要弄大了,薇丫頭還小,若是坐下什麽毛病,將來還怎麽出門子!妹妹那邊有定下來了,若是她有個什麽,倒不好同唐家交代的,好歹也是人沒過門的媳婦。”


    傅月明陪笑道:“父親說的是,都是女兒思慮不周,惹父親煩心了。這樣罷,待大夫瞧過,我便過去,守著薇仙妹妹,服侍她的好了,也算將功折罪了。”


    傅沐槐連連擺手,說道:“這卻也不必,她隻是肚子疼罷了,橫豎也有丫頭照料。”


    陳杏娘見傅沐槐回護之意甚重,心中頗為不悅,便說道:“既隻是個肚子疼,又何必小題大做,大晚上的折騰這些事!熬油費火的,叫人睡不成覺!”


    傅沐槐聽了這話,心中便有些不大耐煩,隻是礙著娘子身子不好,不便言明,隻不言語。


    冬梅見二人口角,便趁勢說道:“二姑娘委實疼的受不住了,這才打發我來同老爺太太說。若不然,她也不肯的。她肚疼了這一日了,下午就吃了那一盅黃酒,也不曾好些,隻是想著太太身子不好,不敢勞煩,才咬牙忍了。到了晚間,疼的越發狠了,這才叫我過來。”


    兩人聽著,都沒說話。傅月明看了她一眼,笑道:“還是冬梅心細些,那時候妹妹吃了黃酒,自家都說好些了,偏冬梅瞧出來她是裝的。”


    冬梅聽出這話裏的嘲諷之意,麵上一紅,沒敢還口。


    正說話間,外頭小廝進來報說:“顧大夫已請到了,正在大堂上。”


    傅沐槐連聲道:“這還等什麽,趕緊叫他過去瞧二姑娘去。”又望著冬梅道:“二姑娘身邊隻蘭芝一個,你也過去招呼罷。”冬梅嘴裏應著,腳下步子飛也似的往那邊去了。


    傅沐槐又望著陳杏娘,麵上頗有難色。陳杏娘隻做不見,說道:“我今兒白日裏老病又發了,身上不耐煩。”說畢,又看了傅月明一眼,接了一句:“冬梅叫你打發到二丫頭房裏去了,今兒晚上讓月兒服侍我罷。你也去書房裏睡,我叫丫頭過去鋪床,省的夜裏我起來吃藥,又吵你睡覺。”


    傅沐槐見她口氣不好,思慮她身上帶病,並不敢不遵吩咐,隻得應了一聲,便說過去瞧瞧。


    陳杏娘哼了一聲,往裏屋去了。傅月明親自送了傅沐槐出來,走到階下,傅沐槐回身望她說道:“留神伺候太太,她病著脾氣不好,你多忍耐著些。”傅月明笑道:“這是哪裏話,都是兒女份裏的事情,父親說這個就見外了。倒是父親,母親病著心情不好,說話重了些,父親不要往心裏去。待會兒,母親氣略消些,我便從旁勸和勸和。”傅沐槐點了點頭,說道:“難得你這樣懂事。”旋即又笑歎道:“倒還是虧得我養了個女兒,若是個兒子,這時候便不濟事了。”


    傅月明含笑說道:“隻可惜我一個女孩家,不得繼承香火。”傅沐槐頷首微笑道:“這也不妨事,待熠暉回來,便都好了。”傅月明聽父親取笑,麵上微微一紅,不再說話。父女兩個,便就此辭去。


    傅沐槐大步走進傅薇仙的居處,入內見顧大夫正瞧了病出來,同冬梅說話。


    兩人見過,略寒暄幾句,傅沐槐便說道:“這時候將大夫請來,多有勞煩。隻是小女腹疼難耐,我也是無法。”顧大夫將身一挺,說道:“員外不必自責,醫者仁心,救人之急乃分內之事。再者,突發急病也是世間常有的事,隻是已是這會兒了,再出去怕要犯了宵禁。”傅沐槐是個老成持重之輩,雖急於問女兒病情,但聽他如此說來,還是說道:“這倒不怕,我家中客房尚有幾間,雖是狹窄簡陋,幸而還算清淨,大夫若不嫌棄,今日在這裏宿下也可。”說著,又想起一事,說道:“隻恐大夫家中記掛。”顧大夫一捋長須,說道:“這個無需員外費心,我出來時也料到此節,已跟家裏交代過了。一夜不歸,倒也無妨。”


    傅沐槐心裏掛念女兒,見顧大夫隻是閑話,發急問道:“顧大夫,閑話少提,我家這二姑娘的病情倒是怎樣?為何忽然腹疼不止?她往日也並沒這樣的毛病,今日似是也不曾吃過什麽。”顧大夫這才說道:“我適才與小姐看脈,觀小姐脈象紊亂,似是近來受了驚嚇,著了重氣,故而邪祟侵體,肝脾不安,故作此症。此病雖發的猛烈,倒還不妨,我已開了些藥,小姐吃上幾日便可大安了。”


    傅沐槐聽聞,這才將心放下,又作難道:“隻是這個時候,城裏的店鋪都已打烊,卻到哪裏抓藥去!”顧大夫說道:“這卻無礙,我隨身帶的有些寧神止痛的丸藥,讓小姐服下,權且止些痛楚,搪塞了這一夜。”說畢,便叫隨來服侍的小廝將藥丸取來。傅沐槐連忙叫冬梅接了,旋即倒了熱水進去與傅薇仙吃。


    這顧大夫的藥倒似有神效,傅薇仙吃了化開的藥丸,不到半刻功夫,便說腹內疼痛已然止住,也睡安穩了。


    傅沐槐將顧大夫請到前堂上,又命廚房拿了酒菜上去,款待這顧華年。


    此時雖已是掌燈時分,廚房灶封火滅,幸而陳杏娘為慮他回來要吃晚飯,另存了些菜不曾動過,當即便拿了上去。


    顧華年見後頭拿上一碗燉肉圓,一碟燒肥腸,一盤子自家醃的鰣魚,另有幾盤下飯的菜蔬,還有四碟子果品鮮物,乃是下酒的吃食,牽葷連素,倒也一桌。傅沐槐在旁說道:“天晚了,飯菜冷了些,大夫不要見怪。”顧華年說道:“員外哪裏話,得員外盛情款待,我受之有愧。”傅沐槐說道:“前番大小女重病,蒙大夫救拔,還不曾謝過。這一向,拙荊並兩個姑娘又常有病痛,多累了大夫,今兒便一總謝過罷。”說畢,親手斟了滿滿一杯酒,送至顧華年跟前。


    顧華年趕忙接去,一飲而盡,方才搖頭晃腦道:“員外這話,可就見外了。老夫雖年事已高,又是朝裏退下的太醫,生平卻最厭拿班作勢,自端架子。這城裏任是什麽人家,若出了這等事,來請老夫,任是什麽時候,沒有不去了。不是老夫自誇自讚,老夫頭一個,便是與人救急救難,第二個便是精研醫理。到如今雖不敢說手到病除,卻也頗有獨到之處。可不似如今市井裏的大夫,手上本事沒有多少,卻憑白拿著架子,得人請上三四遍也不肯去的。老夫,從不敢這事。”


    傅沐槐知他此言乃是暗指宋大夫並前頭鄭家的事。前些時候,傳出鄭家的姑娘與人私通,因奸成孕之事。鄭家雖是瞞得隱秘,然而這等事情向來是瞞不得人的,登時傳的滿城皆知。鄭家其時請宋大夫上門,宋大夫不肯過去,落後還是這顧大夫過去才遮了鄭家的醜事。顧宋二人原就很有些不卯,出了這事,都在背地裏言說對方不是。宋大夫指顧大夫墮胎傷命,有違醫者之道;顧華年便諷宋大夫拿班作勢。兩人背後搖唇動舌也不是一日兩日,傅沐槐心明其故,也不接口,隻是隨口說道:“顧大夫退下來,也有一年了?”


    顧華年點頭稱是,又賣弄他身份,便說道:“想老夫在京裏,除了答應萬歲,每常也要為那些個王公貴胄們醫治疾患。那些個太太小姐,也都是時常見的。因著我醫術高,為人又憨厚耿直,這些人家輕易不肯換人。若趕上我伺候萬歲,挪不出空來,他們寧可拖著不瞧病,也要等我去。故而我一年裏,總沒幾日清閑。得我過去,沒個幾日是不放出來的,每日三茶六飯自不消說,就是幾家的老太太也常叫我過去陪著說話。比如永寧王妃、安南王妃,還有齊尚書的太太,都是慣常見的。”說畢,又夾起鰣魚,向傅沐槐說道:“這鰣魚,若在京中這些人家裏,便隻是清燉,如今醃製雖也好,卻不如那般鮮美。”


    傅沐槐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隻聽得呆若木雞,半日才說道:“聽聞大夫在太醫院供職,隻與嬪妃看診,並不能伺候皇上。”顧華年點頭說道:“與娘娘們看診,時常也能遇上皇上,一年裏總也有個兩三遭。”傅沐槐聽他隻是胡吹法螺,便隨口問道:“這齊尚書,似是咱們城裏林知府的嶽丈。”


    顧華年將頭一點,說道:“這齊尚書可是好生了得,家中累代為官,雖不能夠與那等開國元勳相較,如今也算個世家了。他家中一共養了三子四女,林知府娶來的,乃是他家正房太太養下來的,第二個姑娘。我在京中時,倒也會過她幾麵,為人爽利,又會做又會說,卻是個大家閨秀。一晃嫁過來,也有這些年了,也算‘綠葉成陰子滿枝’。她家另幾個子女,也算不辱家風。長子見在禁軍衙門做統領,次子投在吏部做了個侍郎,三子年小,去年聽聞也考出來了。那幾個女兒,也都嫁進了名門。這樣的人家,就是有這等興旺氣象,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可比的。”


    傅沐槐便說道:“這般說來,林家與他們,也算門當戶對了。”顧華年卻搖頭大笑道:“這林家雖也是仕宦門第,卻哪裏能夠與齊家相提並論!若不是那年這林老爺考中了榜眼,齊尚書哪裏肯將女兒許他!這林家也算有些偏福,正房裏養下來的一子一女尚且不知好歹,這庶出的女兒送進宮中倒得了萬歲的賞識。老夫在宮中時,也曾見過她幾麵,那時候她還隻是個才人,出落的美人一樣,好不精明。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也常看皇上的麵子,讓著她些哩!”


    傅沐槐沒話找話道:“聽聞皇後娘娘,是太後族裏的小姐。”顧華年說道:“皇後是蕭太後的外甥女,她母親是李相的夫人,與太後是表姊妹。皇後打小便常隨著她母親進宮拜謁太後,太後瞧著喜歡,常留她在宮中,一住便是十天半月的。到了皇上十五那年,太後做主,將她許給皇帝做了皇後。說起來,皇上與皇後倒也算青梅竹馬。”


    傅沐槐說道:“即便這般,皇帝也偏寵側妃麽?”顧華年頓了頓,說道:“總是妻不如妾罷。”傅沐槐雖不讚同,倒也沒說什麽,隻相陪他吃飯。顧華年一徑賣弄他在京裏的見識,傅沐槐雖聽得老大不耐,也隻是耐著性子硬熬。


    這一頓飯吃了約莫一個鍾頭,顧華年將盤碟都吃了個罄盡,便是剩些肉湯汁子,也都泡飯吃了,這才作罷。


    傅沐槐命小廝收拾了碗盤,又令人送了香茶上來,吃了茶說了一回閑話,看時候不早,便叫小廝來安引了顧華年到客房去睡,他自家也到書房歇下不提。


    這廂,傅月明送了傅沐槐出去,又折返回來,先打發了小玉回去拿鋪蓋衣裳,又向陳杏娘笑道:“今兒晚上,我便陪著媽睡了。”


    陳杏娘在妝台邊坐著,摘了頭上的簪環,便說道:“這個時候了,又請大夫過來,沒事也要弄出些事來!我這一日身子都有些不好,他也不說問問!”傅月明見桌上燈台內蠟花長了,遂拿剪子剪了些,說道:“母親倒也不要怨怪父親,今兒這事,是咱們做壞了。再怎樣,傅薇仙也是父親的女兒,她病著,父親難免心焦。”陳杏娘說道:“她病著,這一日了,也不見個好歹。等老爺回來,她便挨不住了,倒這般巧麽?!我便是不信的。”傅月明走到妝台邊,接了寶珠手裏的梳子,替母親輕輕梳頭,嘴裏說道:“便是她耍了心機,這會子咱們也是無法了。隻是瞧個大夫,想必行不出什麽勾當來。倒是母親屋裏這個冬梅,母親還是想想怎麽辦的好。”


    陳杏娘聽了這話,手下一頓,便問道:“冬梅怎樣?她也是我使了好多年的人了,從不見有什麽歪心的。前頭你說她和傅薇仙、唐睿這些人一道弄鬼,倒讓我疑了好一段,卻連個影子也沒有的。”傅月明柔聲道:“母親且想想,她好端端的,往日裏與傅薇仙也不見有什麽相交,近來倒怎麽突然就護起她來了?就是今兒,她明知道父親回來,還替傅薇仙來傳話,倒為的什麽?”


    陳杏娘聞聲,皺眉細思,好一晌才說道:“冬梅也算我看著長起來的,不會也這等欺心。”傅月明見狀,便將附在她耳畔,低聲細語了幾句。


    陳杏娘聽了這消息,登時暗暗吃了一驚,睨著她問道:“這信兒準麽?”傅月明說道:“母親若不信,隨意打發個人去打聽不是。鄉下早傳遍了,隻是瞞著咱們罷了。她們如今是在一條船上,冬梅故此聽傅薇仙的擺布。”陳杏娘咬牙斥道:“這些個不知廉恥的蕩貨!”


    傅月明又低聲道:“母親還是趁著她羽翼未豐,先動手的好。”陳杏娘摸了摸頭上的發髻,不無疑慮道:“這冬梅是我手裏使慣了的人,忽然就打發她,難保不叫你父親疑心。就是把這事兒捅出來,究竟也是唐睿荒唐的緣故,與她並沒什麽相幹,硬攆她出門麵上也不好看。讓你爹知道了,以他的脾氣,多半便是要和事,把冬梅送到唐家就完了。這豈不更趁了他們的意?”


    傅月明笑道:“母親怎麽忽然就糊塗起來了,冬梅今兒也有十六七了,年紀眼看就大了。母親過上這兩日,就同父親說,冬梅大了,再放在屋裏使喚不大便當,先假意叫父親收了她,補了田姨娘的空子。父親必是不依的,母親再趁勢叫把她配了人,打發她到灶下去漿洗就完了。什麽難處的事!”


    陳杏娘微微一笑,說道:“倒是你的鬼花樣多些,就依你說的辦罷。”說畢,又咬指道:“話雖如此,冬梅也算跟了我這好些年了,沒些功勞也有些苦勞,倒是給她配個像樣的人罷。若是配給那起不成器的東西,倒是糟蹋了。”傅月明淺笑道:“母親倒是心善,這時候了,還替她想著呢。”


    正說話,小玉抱了鋪蓋進來,陳杏娘瞧見,便說道:“冬梅今兒不進來,你同寶珠就睡在外頭的炕上罷,不必到屋裏來。隻是夜間睡醒著些,得我們喊時,記得過來。”小玉應下,將鋪蓋拿到外頭炕上,同寶珠一道鋪了,又進來伺候。


    傅月明便問道:“拿個鋪蓋,怎麽去了那麽久?”


    小玉笑道:“走到前頭軟壁後頭,聽了些趣話兒,就聽住了。”


    傅月明因問她什麽話,她便將顧華年在前堂上的醜態描述了個淋漓盡致,又說道:“這顧大夫也好似見過世麵的,卻這等饞嘴貪舌,恨不得連盤子也舔了。他這樣的品階,是萬到不了皇上身邊伺候的,又說的跟真的似的,真真好笑。”傅月明見她一時忘形,說漏了嘴,連連使眼色與她。小玉會意,也自覺失言,正不知要如何兜攬。好在陳杏娘是個老實人,也沒聽出話裏玄機,隻說道:“這顧大夫是朝裏下來的,見識想必不俗,你們也不要背地裏笑人家,倒叫人說咱們不知禮。”


    這兩人相視一笑,也沒再言語。


    一時陳杏娘摘了頭,眼看時候不早,小玉與寶珠進來服侍這母女二人睡下了。


    夜間,因陳杏娘常發夢魘,睡不安穩,傅月明也沒大好生睡著,起來了三四次,轉眼天就亮了。


    翌日起來,傅月明先自起身,走到外間,見那兩個丫頭在炕上摟在一處,睡得正熟。不覺一笑,上前將小玉推醒,說道:“太陽照窗欞了,還不起來!這是怎麽睡得,都摟一搭子去了!”


    小玉揉了揉眼睛,醒來一瞧,連忙坐起身來,一麵係小衫上的紐子,一麵笑道:“昨兒晚上同寶珠說故事,把她嚇住了,就這樣睡過去了。”說畢,便下床穿鞋,又出門打水洗漱。傅月明又叫了寶珠起來,自家先去梳頭了。


    小玉打了洗臉水進來,說道:“叫太太起來麽?”傅月明咬著頭繩,搖頭道:“不了,昨兒夜裏太太沒睡好,叫她多歇一會兒罷。”話才落地,屋裏便傳出一聲淒厲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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