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一夜無夢,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


    劉嬤嬤白芍黃芪銀翹一個個喜氣洋洋:“給奶奶道喜!”


    劉嬤嬤還直抹眼淚:“表小姐終於熬出頭了。”


    一頭霧水的張歆,聽完來龍去脈,終於明白:段世昌要給玉婕轉正。細究起來,玉婕本來就是正的,不過失了他的歡心,降職留用,如今刑期將滿,可以恢複原職了。原告法官刑監牢頭都是他,玉婕連鳴冤上訴的可能都沒有,有何可喜?


    不知玉婕聽得這個消息會不會感覺一點安慰,張歆隻覺得是個麻煩:“去叫管家來。”


    重陽跟著段世昌出門了,來的是七夕:“奶奶有何吩咐?”


    “你先把奶奶這稱呼改了。”就算未婚先孕,兒子還沒生呢,她怎麽就老成“奶奶”了?還不如被叫“姨奶奶”,隻當認了個老大姐,這些人都是她孫子就是。


    “這是大爺的吩咐。”


    “大爺不是要給我姐姐守義三年?如今滿了?”


    “還,還沒。”


    “守義這種事,也是好偷懶的?哪怕差一天呢,傳出去也會被人說嘴,還不如一天不守。再說,我現在也不能管家。”


    “是。奴才會把奶奶,主子的意思轉給大爺。”


    段世昌聽了是什麽表情?張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她兒子保駕,那男人暫時拿她沒法。


    跟前的劉嬤嬤很是感動:“大小姐去了快三年,也隻有你還敬著她。為了大小姐,情願委屈自己。”到底是姐妹,血緣相連,十多年的感情。


    張歆淡淡一笑:“沒有姐姐,哪有我?”


    向著她,能幫她做事的,都是常家舊人,張歆不在意把自己的“常家”色彩抹得濃些。除了過繼來還沒養熟的那個孩子,還有結怨重重的遠親,常家人能馬首是瞻的主人隻有玉婕。


    以前,周玉婕纖弱敏感,被兩邊來的壓力夾得透不過氣來,最終被碾成齏粉。現在,張歆心如明鏡,不染塵埃,有兩堵牆更好踏腳,奔向自己的目標。


    世界變得太快,段府下人這下真的暈菜了。早上被告知得改口叫涵院那位“奶奶”,下午又被告知這幾個月還得叫“姨奶奶”,到時候再改口。還聽說這是那位的意思。暈是暈,也算看明白了,管他怎麽叫,涵院才是這府的正宮。就算正房奶奶不管事,派個丫頭出來也能當家。


    除了廚房,紫薇還管著府中管事下人的應季衣裳。這府裏“吃穿”兩大宗都握在她手裏。除了涵院和大爺的上房,沒有哪處真是不需要巴結她的。原先周氏當家,紫薇是她跟前第一得用的,許多小事細節就是紫薇決斷,如今,自然一切都按舊例。


    離開姨奶奶,不必照顧她的衣食起居,替她排解憂愁哀思,對應各方麵的試探要求,不必陪她出門應酬,刺繡做針線,雖然也要當家理事,紫薇倒比從前空閑許多。英兒還小,有奶娘照顧,丫頭陪伴。雖然私心裏視若己出,紫薇終歸是丫頭身份,年紀又輕,當不起教導的責任,能做的不過每天陪她說說話,同她講些道理,提點提點她身邊的人,防著有人輕慢失誤。


    大多的時間,紫薇還是花在管事上,經常各處走動察看。不多久,府中下人就發現,紫薇為人和氣卻精細,手腕輕柔卻果斷,就管著這一畝三分地,更本沒有什麽風吹草動能逃過她的眼睛。月姨奶奶已被打垮,新來的兩個還不成氣候,紫薇治理下,段府後院很快安靜下來,各處各人至少表麵上都本分做事。


    看見紫薇進來,廚房門口幾個正在擇菜的婆子連忙站了起來,賠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紫薇擺手笑道:“沒事。大娘嫂子們別管我。今日得空,借你們的地方做些青團子。”


    方嫂子聽見,迎出來:“姑娘來了?我已經把東西器具都預備好了。”


    紫薇笑著道了聲謝,挽起袖子,洗淨手,先過去翻翻方嫂子準備好的材料,確認茶葉新鮮,米粉細膩純淨。豆沙是她前一日親手洗出來,炒好。


    青團子是應季食物,差不多家家都要吃,段府大廚房晚兩日也要做,隻是用料一般不會這般講究,染色用的多是桐楊葉或者麥葉。


    看著專心煮茶葉搗汁的紫薇,方嫂子暗想:周氏奶奶隨了從前的常家老爺,好茶好美食,飲□□細。用茶樹新芽嫩葉搗汁染色的青團子,是她喜愛的吃食。每年到這時,紫薇都要為她做上一兩回,總有七八年了。奶奶打發她去了大小姐處,紫薇輕易也不去涵院,也不知她主仆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今年紫薇做的青團子,奶奶會不會吃。


    眾人都知道紫薇不愛說話,更不喜背後議論人事,見她在場,都減了談興,認真做事,偶然說幾句孩子物價的閑話。


    銀翹笑嘻嘻地跑進來有如一顆石子投進安靜的水池:“嬸子大娘們好!”


    上回月姨奶奶的事,銀翹打探有功,不但主子,就連劉嬤嬤也誇了兩句。實在劉嬤嬤平日總愛挑毛病,少有說她們好的時候,得她一句好話,銀翹比得了主子賞賜還高興,認真考慮把“包打聽”當作專業來做。


    原本在家時,她母親寡嬸接針線活做貼補家用,年幼乖巧的銀翹總被派去取送活計,大戶小戶的去過不少人家,很明白廚房在一宅一府的重要性。大戶人家規矩多,院子間輕易也不好串門,可不論哪一處,隻要有人就得吃飯,就是有小廚房的院子,下人的三餐多半也得到大廚房拿。在高門大戶,大廚房就是小道消息接受發送的樞紐。


    主子管家時,銀翹和廚房這些人就處得不錯,月姨奶奶管廚房時,銀翹鬧了幾回,和回來這些人倒是一條戰壕的,越發親近。如今,主子名分已定,銀翹也跟著水漲船高,儼然當家奶奶跟前得用的丫頭。


    “銀翹姑娘來了。”眾婆子滿臉堆笑:“姑娘好!怎沒在奶奶跟前伺候?可是奶奶想吃點什麽?”


    銀翹連連擺手,有些不好意思:“主子歇覺,嬤嬤讓我們也去歇歇,我偷空溜出來玩玩。主子養胎,小心著呢,如今除非自己小廚房做的,都不吃。對了,大娘嬸子們還是先把稱呼改回去,三年還沒滿呢。如今這麽叫著,明白的知道是你們尊敬,糊塗的還不得當我們主子輕狂?”


    就有人說:“銀翹姑娘說話越來越周全氣派,用不了兩年就該升做大丫頭了吧?”


    眾人被提醒,想起這裏還有一個府裏最大的丫頭,不由都噤了聲,像紫薇看去。


    銀翹這才看見正在揉粉的紫薇,連忙規規矩矩走上前,福了一福:“紫薇姐姐好。”


    從前,涵院的丫頭婆子都歸紫薇管,除了白芍,其他人對紫薇都有點敬畏,不敢親近。銀翹心裏倒是喜歡感激紫薇的。當初她父親的病拖了半年,家裏揭不開鍋,還借了不少錢。她母親無奈想拿她換幾個錢,也給她找個吃飽飯的地方,托了臨街做媒婆牙婆的王嬸娘。可巧段府要尋機個小丫頭,王嬸娘帶她過來,見的就是紫薇。聽說她家情況,紫薇回了主子,不但留下她,讓她在涵院打掃,還給了她家裏一些銀錢應急。主子性子好。紫薇處事公平,又肯關照手下人。白芍黃芪都是好相處的。銀翹在這裏吃飽穿暖,活計不多,比在家還輕省,托人把月錢賞賜送回家,還能貼補家用。


    聽見那句“除非自己小廚房做的,都不吃”,紫薇的身體僵了僵,隨即不聲不響地繼續揉粉,此時見銀翹小心又討好的神情,微微一笑:“姨奶奶這些天,胃口還好?睡覺還好?嬤嬤白芍黃芪也都還好吧?”


    “都好。白芍姐姐昨天還說紫薇姐姐最近都不來涵院,莫不是與我們生疏了?”


    紫薇笑笑,有點苦澀:“姨奶奶身子不方便。我每日各處走動,見的人多,一個疏忽,帶了病氣過去,可不添麻煩?就是你,每回在外麵跑過,回去洗了手臉,換身衣服,再到姨奶奶跟前去才好。”


    銀翹連忙慚愧地答應了:“還是姐姐想得周全。”


    紫薇搖搖頭,問起姨奶奶日常做些什麽,好些日子不出門,悶不悶,叫銀翹轉告白芍,若是姨奶奶刺繡時間久了,要記得勸阻。


    銀翹笑道:“姐姐太操心了,有嬤嬤呢。嬤嬤攔著不讓主子刺繡,怕費眼睛,怕窩著小少爺。主子如今可聽話了,壓根兒就不動針線。嬤嬤還嫌主子看書看得太多,費腦子。”


    “姨奶奶這些日子都沒刺繡麽?”紫薇微微一怔:“都讀什麽書呢?除了讀書,還做什麽打發時光?”


    銀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姐姐知道的,我不認得字。聽黃芪說,主子讀的書可雜,連教怎麽做菜釀酒的都有。除了讀書,主子每日還臨帖煉字,教李嫂子張嫂子做菜。”


    紫薇手上一頓,狀似不經意地問:“姨奶奶進去廚房麽?”


    “進啊。還親手做過幾個菜呢。主子可能幹了!從前都不下廚的,在書上看個大概方子,學著做起來,又新奇又好吃。李嫂子張嫂子都服得不行。”


    這——怎麽可能?紫薇心中駭然。除了先前的蘇葉,她是跟姨奶奶最久的。因為年紀相近又聽話用功的緣故,還是她的伴讀,對她的喜惡習慣,比誰都清楚。姨奶奶到常家前,就跟著祖母母親學刺繡女紅,從到她身邊,就沒見過她哪一日不動針線。歡喜時繡,失落時繡,難過時更繡。刺繡是她的寄托,也是她平複心情的方法。而廚藝——


    便是大家小姐,嫁到婆家偶然也會有要下廚調羹的時候,當真一點不會,公婆麵前不好過關。常老爺也曾安排玉婕學習下廚。不巧玉婕第一天進廚房就遇上廚房走水,婆子小廝來回取水,現場嘈雜混亂。玉婕受了驚嚇,病了一回,好了再去,還沒進廚房那院子就開始發抖。常老爺極憐惜她,便不再讓她學廚,而命紫薇學習一點廚藝,將來幫襯。


    紫薇難以相信一個幾乎從不進廚房,而且害怕進廚房的人,僅僅在書上看個大概,就能做出新奇好吃的菜式。細想起來,姨奶奶從昏迷中醒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紫薇深深疑惑,混亂的心底裏朦朧不清地有個她不敢更不願碰觸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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