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宴是瓊芳提議,也是她張羅的,本以為也會由她主持,可以達到一些預期的目的。


    鹽幫的交際生活與官紳大戶的圈子不同,出身良好自持身份的大婦大多適應不良,非不得已都是能不來就不來,來了也是坐坐就走。小門小戶出來的,就算占了正室身份,也壓不住場麵。反是行院出身的侍妾,雖然恩恩怨怨,明爭暗鬥,由於共同的經曆訓練和生存危機,纏連瓜葛,形成一個網絡。許多年裏,瓊芳是這個群體的首領,就像蜘蛛,在自己編織出來的網上進退自如,俟機狩獵。


    這一次的家宴脫出了瓊芳的掌控。幫主親子義子加一起,混得最好的趙段兩府的當家奶奶都來了。早已洗手不幹,安心做田舍翁,幾乎從鹽幫退隱的劉府的大奶奶也來了。一年到頭在佛堂吃齋誦經的幫主夫人,領著兩個嫡親兒媳,盛裝而來。


    不是坐坐就走,而是穩穩地坐了下來,當作了她們的聚會。規矩畢竟是規矩,大奶奶們不發話,妾室們就得站在她們身後立規矩,哪怕大奶奶們身邊丫頭婆子環繞,根本用不著她們。


    此日,鹽幫內院,嫡庶分明。最蠢笨醜陋沒分量的正室也有座。再年輕美貌被男人捧在心尖上的妾室,也隻好站著,別指望有人心疼她們的玉足小腳。


    端茶上菜的一道道指令仍是由瓊芳口中發出去,她卻絲毫沒有做主的得意,感覺自己就是夫人和奶奶們的一個使喚丫頭,一個不對就可能體麵全失,出醜露乖。


    眼看趙劉二位與夫人和兩位奶奶越聊越熱乎,一向冷淡的夫人對周氏照拂有加,和藹可親,瓊芳心中生出強烈的不安和危機感。


    很多年了,幫主夫人在鹽幫中就同一道招牌,在那裏,可沒人當回事。她自己也萬事不理,一心禮佛,連兩個親生兒子的事都很少過問。最近,突然走出佛堂,管起兒子的家務事和長孫的婚事。有婆婆撐腰,兩位奶奶突然厲害起來,找借口打發出去了好幾個女子下人。那些人中有幾個正是瓊芳費心安排過去的。頭些天還寵得不行的女人被正室借故發賣出去,兩位大爺一聲沒吭。瓊芳想要為幫主長孫牽紅線的好心也落空了。


    劉成年長,雖已不再混鹽飯吃,早先建立的人脈和威信還在。他早年多得夫人照顧,瓊芳試了幾次都沒法拉攏,隻求他真的退隱,別再過問鹽幫事務。


    趙赫本是大家族子弟。其父被人誆騙去了家產。他為了重振家業,帶著忠實可靠的家人開始販賣私鹽,頭腦好使,又有做官的親戚,在段世昌發跡前,是鹽幫最有錢的財主。


    段世昌是瓊芳看中的人才,瓊芳一直把他看做自己的力量,盡量提攜,自覺段世昌能有今天的局麵,離不開她明裏暗裏的幫助。


    幫主前後收過十二個義子,都是鹽幫中才幹突出,自成一股勢力,將來值得期許,適合拉攏為己用的年輕人。與其說有多少欣賞和感情,不如說扣上一層“父子”關係,減少犯上作亂,黑吃黑的可能,也希望將來能借著他們的發展,壯大自己的力量。


    這些年輕人,一時間離不了鹽幫,有需仰仗幫主的地方,隻得接受這層關係,否則就會被認為心存不軌,被“吃掉”。


    這麽建立起來的“父子”“兄弟”關係,可想而知。瓊芳入門後,通過給義子們安排女人,增進了他們之間的來往和交情,卻也使得小團體分明起來。


    趙赫隻同段世昌交好。段世昌結交廣闊。瓊芳如今根本摸不清他的勢力。若是他二人投向夫人,劉成也趟進來,兩位大爺釋去嫌隙,手足相親,瓊芳這些年可算白忙一場。她兒子哪有半點機會?


    段世昌的態度至關重要!想到這裏,瓊芳不禁埋怨月桂。好好地,自家守個宅院,做奶奶不好?非要鑽營進段府。若不是她去了,來了海棠和她母親,段世昌在鹽幫的勢力就在瓊芳掌握中。好容易進了段府,幾年了也沒生出兒子,連男人也守不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沒有別的子可用,還得幫她一把。心知段世昌如今恨不得把周氏捧在手心裏護著,瓊芳半點不敢打她腹中孩子的主意,卻想她一向溫順,今日也是一付乖巧靦腆作派,對付月桂的那點手段,說不定來自手下精明的丫頭管事,隻要當著這麽多人麵,迫得她鬆口答應,段世昌那裏就好辦了。


    打定主意,瓊芳笑吟吟地盛了一碗湯,端給張歆:“段奶奶是雙身子,該多補補。拖了這幾年,也該叫月桂給奶奶敬茶了。”


    廳中突然安靜下來,真恐怕掉根針在地上也能聽見。


    張歆側著頭,沉靜地望著瓊芳。說得好象是玉婕拖著不肯給月桂定名分似的。這個瓊芳憑什麽身份來管段世昌家事?不記得便宜老公還搭送了個便宜婆婆。要說是義父的關係,這還坐著正經義母呢。


    張歆不慌不忙地對幫主夫人抱歉地笑笑:“說出來叫義母罵我張狂。實在是我這些年無出,我們爺跟前也沒有半個子息,好容易得了這一胎,護得比眼珠子還金貴。在家隻敢吃眼皮底下小廚房做的東西,出門做客,連茶水都是自己帶,半點不敢大意。到義母這裏做客尚是如此,不明不白的,尚不許進身,伺候吃食茶水,更加不行。”


    她是同情月桂的愛情,也樂意段世昌同她你濃我濃,不來煩自己。可她穿進了玉婕的身體,使用著她的資源,不能不顧玉婕和這邊人的感受和心意,給大家添堵。再說,月桂有不良居心是真,那還是對從前與人為善的玉婕,被她反將一軍,落了個蕭條,哪能不怨恨?孩子快來了,往後她還能分出多少心防範月桂?這時節給她“名分”,方便她行事的,是傻瓜!


    眾女客好似這才注意到張歆麵前的食具茶具與大家不同,竟是碰也沒碰主家送上來的菜肴茶飲,一直吃喝的都是自己從家帶來。也好似才看到月桂立在張歆身後,被丫頭婆子擠得看不見臉。


    幫主夫人不以為意,慈愛地探身拍拍張歆的手:“很該如此!到我這裏來,不講那些虛的,該怎樣怎樣,才是真心當作一家人。我同幫主自是盼著你們這些孩子個個家裏都好好的,夫妻恩愛,子女繞膝。可架不住我們這裏,來來往往,什麽人都有,人多手雜,一個疏忽,不定就被誰鑽了空子。就當在自己家,自便就好,我也不勸你什麽,免得老糊塗,被人利用。”


    她那二兒媳接口道:“段家弟妹很該小心。早年,我們三姨娘就是在吃食上大意了,被落下個成型的兒子,致了病根,才去的。四姨娘,你也是記得的吧?不但吃食,行動上也要當心。大哥院裏幾個月前,還有個姬妾無故摔了一跤,兩個月上小產了。”


    瓊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捧著湯的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夫人的大兒媳淡淡地望她一眼:“段家弟妹不喝這湯,四姨娘莫要強迫。劉嫂子的酒杯空了,還不快些斟上?”


    瓊芳心中暗恨,不得不應了,將湯碗交給小丫頭,轉身去斟酒。


    劉大奶奶穩穩坐著,讓瓊芳斟酒,隻含笑道了聲“有勞四姨娘”。


    幫主夫人嘉許地對大兒媳點點頭:“我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你兩個也該麻利些,把這個家收拾收拾整頓整頓,也免得親戚們來做客都不自在。”


    兩個兒媳連忙起身,垂首答應。瓊芳手上使力,差點把酒壺的把手掰斷。


    回到家,張歆就叫白芍和黃芪收拾東西,又把七夕叫來,讓備車,要到莊子上再住一陣。


    張歆借口說:“這陣子應酬太多,累了,想到莊上清靜休養一陣。莊子那邊秋收該完了,也該去看看。”她沒提月桂,可眾人都想到必是“讓月桂敬茶”的提議惱著了她,也叫她不放心了。


    段世昌這陣子也在煩惱怎麽處置月桂。原本月桂身上是有讓他著迷的地方,不過,也不是非她不可。嫡子有了保障,哪裏還在意至今無影無蹤的庶子?他甚至懷疑那次算命根本是設計好來算計他,對月桂一番深情的最後一點感動也沒了。為著玉婕母子的安全,把月桂送出府才合適。


    隻是,月桂對他一片深情,為他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鹽幫兄弟很多都知道。月桂在鹽幫中還有些人緣關係,沒有明顯不檢點之處,所謂謀算嫡子,沒有一點真憑實據。無緣無故打發她,倒好像玉婕不賢,他不義。恐怕有人利用這個生出事來,破壞他在鹽幫的根基,得不償失。


    原想著玉婕是當家大奶奶,管理內宅是她的責任,月桂也該交給她發落。不想玉婕對月桂的事,一味防守躲避,又或者是以退為進,逼著他親手料理。恐怕,他不料理清楚月桂的事,玉婕就不肯安心住在府裏。他的兒子,總不能在玉婕陪嫁的莊子上出生。這些年用月桂逼她,如今她也用月桂逼他,段世昌苦笑。


    段世昌正在尋思法子,劉嬤嬤進府來請安了。


    段世昌大喜,忙叫請進。劉嬤嬤出自玉婕外祖家,玉婕一到常家就交給她教養,名為主仆,實則母女情份。劉嬤嬤的話,玉婕從不違背。也隻有劉嬤嬤能勸得她早些搬回來了。


    劉嬤嬤聽完段世昌的要求,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爺心急了。離孩子出世還有兩個多月呢,許多事是該預備起來,倒也不需奶奶操心。孩子平安落地前,奶奶最要緊的是周身平安,無驚無險,心平氣和。一驚一怒一惱的,動了胎氣可不好。再說,孩子落地到長大,還有好些年。一個小人呢,要吃要喝會跑會跳,可趁的地方多了,可不如在娘肚子裏,有奶奶護著,省心。說句不怕大爺氣惱的話,奶奶平安把孩子生下來,能不能平安長大,還得看大爺肯不肯給他個平安的家。常家前頭太太的兄弟是怎麽沒的,大爺想必也聽說過。”


    這話又是逼迫又是嚇唬,段世昌真不愛聽,那臉就有些拉下來了。


    “話糙理不糙,怎麽想就怎麽說了,還請大爺體諒我的心。”


    段世昌苦笑點頭:“我明白你是真心疼玉婕。”


    “老婆子今日來,是有些陳年舊事,想要說給大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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