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 母親的情緒已經不大對頭, 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會抱著我,教我讀書識字, 教我畫畫,彈琴講故事給我聽, 還會給我做衣服。壞的時候,她會哭, 會砸東西, 尖叫著命我走開,說我害了她。有一次,她卡住了我的脖子, 說要殺了我, 再殺死她自己。等我從昏迷中醒來,看見她抱著我哭, 求我原諒她。


    “後來, 我發現,隻要父親來過,哪怕他不出現在母親麵前,母親的情緒就會失控。所以,那時候, 我很討厭父親。


    “父親那時已經是熊本城的城主。他兩個嫡出哥哥,一個死在戰場,一個受傷不治。另外兩個兄弟為了爭奪繼承權, 互相刺殺。幾位主要家臣都改而擁護父親。父親被叫回來繼承城主之位。那時熊本城剛打了敗仗,老城主受傷。為了結盟,父親娶了另一位大名的女兒。父親給我取名元川,給正妻生的長子取名宗次。


    “在我六歲那年,有一天,父親的正妻帶著心腹找到了母親和我的住處。我不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事,隻記得母親很緊張,一直把我護在身後,不讓對方看見我。後來,父親趕來,那個女人走了,母親突然發了瘋,侍從馬上把我帶開了。


    “那件事以後,父親派了一個武士來教我日語和劍道。在那之前,我所有的教育都來自母親,隻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日語。那個女人對我父親說,這孩子連日語都不會說,根本不是日本人,怎麽可能繼承您呢?父親受了刺激,加上覺得我已經長大,應該接受正式的教育。


    “我母親經過那件事,更加不好,發怒瘋狂的時候更多了,非常排斥日本的一切。她不許父親派來的武士接近我,一步也不許我離開她。她知道自己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幹脆拿繩子把我和她係在一起。這樣一來,我就成了承受她的情緒的第一個人。清醒的時候,她是最溫柔的母親,也是最勤勉的老師,恨不得把她學過的一切都教給我。糊塗的時候,她很猙獰。”


    大約想起了當時情形,李元川臉上閃過幸福,惆悵,痛苦。


    張歆眼裏起了淚花,下意識用手捂住嘴,避免發出驚呼。被愛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親。真不知小小年紀的他是如何過來的:“你母親,心裏是很愛你的。她,隻是沒法控製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複平靜,嘴角噙著微笑:“我從來沒怪過她。那些日子,其實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隻是,母親她很苦。”


    “父親很怕她傷害我,又著急要開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那樣,母親會完全瘋掉,會死。我也不肯離開母親。心腹家臣向他舉薦一個懂得醫術的明國人給母親治病。


    “父親讓人帶話給母親,說隻要她把病治好,有關我的教育和將來,都聽她的。母親開始接受那個人的醫治。喝了那個人開的藥,母親每天一多半時間都在睡覺,醒來也安靜多了。


    “母親睡著的時候,就會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師那裏上課。父親對我說,我必須學習,必須變強,才能保護母親。隻有我能保護母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歡那個明國人。母親喝了她的藥,總在睡覺,不跟我說話,不理我。可是,看見她睡著的時候,那麽寧靜安詳,我又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對父親說,我要學會母親想要教給我的那些,母親不能教我了,你給我請老師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國人,因為這種那種原因離開故土。父親給我請的幾個老師,據說都是有學問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親。不過,他們倒是讓我知道該一步步讀什麽書。


    “父親為我弄來書,我就自己讀,遇到不懂的,就趁著母親清醒的時候問她。因為那些藥,她不如過去機敏了,可還是很認真地教我。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樣。父親有時也指點我讀書,他想要我學的東西,和母親很不一樣。


    “自從母親開始吃藥,經常昏睡,父親來得多了,有時還會留下過夜。有一陣,我以為自己和別的孩子一樣,有父親母親,一個平靜的家。隻不過,我的父親平常住在城堡裏,我的母親每天喝藥睡很久。”


    李元川停頓片刻,語氣變得冷淡:“母親又懷孕了。父親很高興。母親開始被瞞住,後來知道了。她真的瘋了,想盡一切辦法折磨自己,再也不肯吃藥,不讓任何男人靠近她。包括我。


    “我很討厭她肚子裏的孩子,覺得他毀了我的家,哪怕那個家隻是個幻覺。沒多久,母親流產,她的身體從此垮了。


    “我用刀對著父親,不許他走進母親的房間。如他所願,我舍了命也會保護母親不受任何人傷害,包括他。父親果然不再來。


    “之後幾年,我和母親平靜地生活在海邊。母親的身體很不好,可她不肯見大夫,不肯吃藥,什麽藥都不肯吃。她每天糊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好在貼身服侍她的仆婦有了經驗,也盡責,設法弄來安神的食物給她吃,在她發狂的時候,看住她,不讓她傷害自己。


    “她清醒的時候,會問我讀什麽書,會問我對書裏的話有什麽看法。她虛弱得厲害,很瘦,仍然美麗優雅,頭腦靈敏。


    “我一直接跟著父親給我安排的武士學習,卻小心瞞住她。母親不能教我武藝,而我必須學好武藝,才能保護她。


    “可母親最終還是知道了。那天,我從武士老師那裏回來,來不及換衣服,就被母親堵在房裏。她看著我,一臉震驚失望。我聽見她說,你終究還是成了倭人。


    “我走上前想解釋,她把我推開,跑了出去。那天夜裏,她病倒了,再也沒起來。”


    張歆沉重而無奈地歎氣:“這個事,你母親錯了。然而,不能怪她,隻能怪她受的教育。她想反抗命運,想通過對你的培養和影響,來反抗她不得不承受的命運,想讓你做個明國人。可你承繼了她,也承繼了你父親。你是明國人,又不是明國人。你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你就是你,李元川。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讚同。”


    “謝謝!”李元川眼中諸多情緒,深深地望著她,隨即又沉入往事:“她一開始不肯見我。我在她的門口跪了一夜,才見到她。我告訴她我為什麽要學武,求她相信我,如果不信,怕我長大為禍,不如現在把我殺了。


    “她看了我很久,讓我發誓一輩子不傷害明國人,不強迫女人,除非是為了自保。等我發完誓,她要我答應,在她死後,把她燒成灰,送回鬆江。


    “我很害怕,求她不要死。她說她總有一天會死,不過讓我先答應下來。她又詢問我的功課,然後打發我去睡覺。


    “從那以後,她不吃不喝,牙關緊咬,灌也灌不進去。父親趕來看她,她閉著眼睛,不說話。


    “臨終前,她虛弱嘶啞地問我記不記得答應過她的話。我說記得。她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李元川說完,略帶嘲諷地問:“你還相信我母親的生命裏真有美好這回事嗎?”


    張歆想了想,笑著說:“真有,還不少。”掰著手指開始數。


    “首先,她美麗。當然,就像你說的,你母親一生為美貌所累,紅顏薄命。可你要知道,沒有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美麗。女人為了自認的美,什麽都敢試,什麽都肯做,刀子剪子夾子□□都能往臉上招呼。可很多女人費這麽大勁,到頭來還是不美,或者美不了一陣就變得更醜了。你母親什麽都沒做,生下來就擁有這筆財富,還傳給了你。就這一條,你信不信,很多女人願意跟她換。”


    李元川不同意,卻又覺得無法反駁。女人,好像是這樣的。


    “不管李家出於什麽目的,給了你母親最好的教育,很多的寵愛。在遇到你父親前,她一定是很快樂,很風光的,走到哪裏都是矚目的焦點。到了議婚的年齡,那麽多世家公子,等著被她挑,而不是她被男人挑。你知不知道,女人虛榮。很多女人,拚了一輩子,不過想做一天主角。你母親天生主角命,簡直讓人嫉妒。”


    她從女人的觀點說事,李元川真沒法異議,隻得笑笑。


    “遇到你父親,表麵看來,你母親好運到頭,不幸開始。可也是避免了原來的不幸,得到了一樣寶貴的東西。不是你父親,你母親就嫁進那個候府了。大宅門的日子,表麵風光,其實不是那麽好過的。從那父子倆後來的反應看,也不是真有情義,懂得珍惜的。你父親強盜出身,手段雖然下乘,倒是以他的方式在意著遷就著你母親,有始有終。你父親的情義,也算難得,雖然對於你母親來說,隻是不堪。”


    李元川目光微閃:“你覺得母親應該被父親的深情感動,接受他嗎?換成你,會接受嗎?”


    “感情,沒什麽應不應該。被感動,接受,就不是讓你父親念念不忘的你的母親了。你父親除了愛她的美麗,更敬重她的骨氣硬氣吧。至於我,不及你母親美和善,報複心肯定是強得多。”


    “還沒說你母親一生中最美好的呢,那就是你。小強長得肯定沒你好看,將來能有你一半能幹堅強,我就滿足了。”


    李元川楞住,苦笑。話題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壓在心裏這多年的不堪往事,得到一個機會傾訴出來,麵對她,竟能心平氣和地說完曾經讓母親與自己痛不欲生的矛盾糾結,李元川覺得心頭鬆快不少。那些事,那些情,不再那麽沉重。那些歲月裏,確曾留下幸福的感覺,美好的回憶。母親的人生,甚至父母的糾纏,也確實有值得圈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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