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七少可不是拿了錢不給人幫忙的人。雖然, 董氏什麽也沒有交代, 程七少明白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也就明白了該做什麽。


    聽見有人在他麵前提起那些傳言,程七少不屑地搖搖頭:“三伯父一把年紀了, 怎麽還象當年一般行事?”


    怎麽?傳言竟與程三老爺有關?


    程七少不當回事地說起程家舊事:“當初,祖父在我爹兄弟幾個裏麵挑下任家主, 讓他們每人分管一部分生意,看誰做得好。一開始三伯父做得最好, 大家都以為非他莫屬。三伯父興許太得意了, 一時疏忽,惹出大麻煩,家裏好容易才擺平了。我爹管的那攤生意, 異軍突起。長輩們轉而看好我爹。這時, 不知哪裏就傳出了我爹的謠言,說我爹私德不檢, 說得有鼻子有眼, 難聽得很。還好,我爹平日怎樣,祖父他們都是明白的,查下去才知道,原來竟是——”


    大名鼎鼎的程氏家主之位的爭奪□□, 由當事人之一的愛子暴料,不是隨便聽得見的,對麵幾個人滿臉八卦的興奮:“難道是三老爺造謠中傷?”


    程七少怡然一笑:“我可沒說這種話。子為父隱, 三伯父再與我爹不合,也是我爹的親哥哥,我的親大伯。你們不可胡說八道,傳出去,害我挨家法。”


    “當然,七少沒說,什麽也沒說。”可他們都已經聽明白了。當年三老爺為爭家主之位,造謠中傷親兄弟,被程家長輩發現,失去資格,至今兄弟仍然不合。


    那邊程七少盯著酒杯,幽幽歎了口氣,似乎自言自語:“一個位子,幾個兄弟搶,使些手段還罷了。泉州城裏大大小小多少酒樓,也沒哪家就不許哪家活。啟哥也是程家人,還是晚輩,三伯怎就這麽狠?張氏清清白白一個人,他也不怕損陰德,一盆血汙水愣往人頭上潑,若是出了人命——哎,可惜我是他親侄兒,出頭說句公道話都不能。”


    哦哦,原來這回的傳言是程三老爺故伎重施。程老爺入股客如歸,可不是跟福壽閣杠上了?先前愣是把福壽閣另一個大廚給挖了過去,可惜沒起到什麽作用,既沒打擊到福壽閣,也沒能盜出人家獨家菜。福壽閣的廚房完全把在張氏手裏,用的都是張氏的人。張氏對程家甚為防範,程啟母子派過來的人連廚房都進不了。


    聽說福壽閣用得特殊調料都是張氏帶著幾個心腹在家裏配好,碾碎了,一罐一壇地封好,拿過來,廚房裏幫工的,都不明白到底有幾樣,什麽配方。張氏小心成這樣,哪裏象動了情的樣子?更不可能是來投靠程啟。


    寡婦門前是非多,心氣再高,也得謹小慎微,多行避讓。流言既出,張氏若是受不住,以死明誌,她一雙兒女年幼,手下群龍無首,福壽閣自然垮了,客如歸說不定還能借機收攬。就算張氏不死,為示清白,也要躲著程啟,與他散夥,福壽閣還是垮了,客如歸還是有機會收攬。張氏苟活下來,也不可能再象過去那麽硬氣,程三老爺和朱二弄得好就能人財兩得。


    程三老爺真不愧差點做了程氏家主的人,這一手真是高明!也真狠毒!為跟族侄搶生意,不惜陷害孤兒寡母!


    這時禮教昌盛,儒家教育下,多數人心裏都有那麽點正義感,助弱除強的責任感。程七少這些朋友又多是年輕氣盛,家境良好,任性妄為的。想著知道□□的程七被家法孝道束住手腳,不能出頭說明真相,眼睜睜看著張氏被人誣蔑,心懷鬱悶,越發覺得張氏母子可憐,程三老爺可恨!


    程七不能出頭說話,他們可以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張氏本身可憐可敬。他們這是做好事,做善事啊!


    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傳開了。先前有關張氏和程啟的傳言全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目的在於打擊福壽閣。福壽閣和客如歸的恩恩怨怨,來龍去脈,被說得清清楚楚。


    老百姓也許不如上位者聰明,受的教育少,心卻更明,眼也更亮,很多時候隻要知道足夠的事實,自然能推斷出相應的結論。


    客如歸的事就發生在他們眼前,之前不知道內裏究竟,也看到了一些,聽說了一些。對得上,全都對的上!原來是這麽回事!就說呢,南京那麽遠,官府公文還得走個把月呢,兩邊行走的人少之又少,倘若謠傳是真,也該是官府先出麵拿人,怎會從市井傳起來?心思都用在怎麽惡毒上,缺德啊!怪不得生意做不過人家!


    泉州人用行動表達他們的心意,一時間福壽閣生意暴滿,客如歸門可羅雀。


    程三老爺和朱二無奈,再次打折降價,想挽回一點人氣。


    有個貪便宜的一腳踏進門,就被同行的人拉著衣襟扯了出去:“他家黑心肝的,他家的酒菜你也敢吃?吃一口回家上吐下瀉肚子疼,省兩個錢還不夠買藥。”


    這話被邊上不認識的聽去了一半。半天後,程三老爺聽說外麵傳言,客如歸黑心,以次充好,害得食客上吐下瀉肚子疼。了不得,快叫官府來封了這個黑店!


    程三老爺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沒想出對策,官差衙役真的上門來了。


    官府抓人封產要有憑據,當然不是為了才傳開的黑店一說,是朱二四年前在福州犯下的案發了。


    朱二當日生意不順,在街上與人口角,失手重傷一個人。那人內傷,當時沒太大異樣,朱二胡亂賠了幾個錢,包袱一卷,氣悶地跑回泉州。那人當天夜裏死了,家人想要尋仇,已經找不到朱二,隻是聽口音知道他是閩南的。死者家裏也是有些頭臉,有些背景的,這些年一直在找朱二。


    有個與朱二有過往來的,當日見證了那場爭執,認出了朱二,因有求於王氏家裏,沒有出首,直到最近才給死者家裏透了點消息。巧的是,死者有家近親就是曾害朱二賠錢的仇家,意外傷人,被當成了蓄意謀殺。


    死者家裏要求重懲凶犯,還要賠償。朱二自己名下的財產已經被折騰得沒剩多少,管著的田地宅院,契紙都在王氏手中,是當初分給朱大兩個兒子的。現在這個客如歸,雖然是朱二拿公中的錢投資,契約都是朱二經手,就當朱二的財產,封了。


    程三老爺氣暈了。朱二的本錢早就折騰沒了,現在的客如歸都是他掏錢在撐著,一多半股份都是他的啊!


    官差才不管。契紙上沒程三老爺名字,沒過過明麵,私下裏的約定,官府不認。


    朱家人。王氏娘家是福州的,事情鬧成這樣,不說他們在後麵推波助瀾,至少袖手旁觀。朱二叔叔不偏心,對姐夫,和當日對侄婿一般嘴臉。


    程三老爺碰了滿鼻子灰,氣呼呼地回到家,正對妻子朱氏發脾氣,聽下人報說大侄少爺和族中三位長老來了。


    三老爺希望有人雪中送炭,不想人家落井下石來的。


    長老們用審訊的口氣,逼問有關程啟和張氏的謠言是否他指使放出去的。謠言與客如歸和朱二有關,已有人證明。之前,客如歸已被他控製,朱二就是個傀儡,又夾雜著程家水手的說辭。三老爺想洗白自己都不能。


    長老們罵他為長不尊,謀奪妻侄產業,又與族侄搶生意,挖牆腳,散謠言,怎麽缺德怎麽做,敗壞程家名聲。事不過三,再來一次,就要開祠堂,告祖宗,將他除名。命他親自去向程啟道歉,張氏那邊也要送禮賠情。


    程三老爺氣得手腳冰涼,幸虧身體倍棒,才沒一股腦昏過去,料定是做了家主的弟弟借機打壓報複,恨得咬牙切齒。


    長老們先走,他侄兒多留了一會兒,告訴他:“銀樓這邊,今年虧錢,必是沒有分紅了,三叔心裏有個準備。幾位長老家中沒有產業,家中開銷都靠銀樓送的幹股。這一來,也難怪他們著急上火,惱三叔。”


    三老爺大驚,罵道:“銀樓年年都有大筆分紅,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虧錢了?你是怎麽管的生意?”他沒錯還有田莊店鋪,可銀樓的分紅占他家收入的一大塊,少了,銀根可要吃緊。何況他剛拿錢在客如歸打了個水漂。


    程少爺態度恭敬,眼中盡是鄙薄:“長老們都明白銀樓何以會虧錢,怎麽三叔倒不知道?我們的銀樓原先能大把賺錢,是因為本家跑船的人低價將帶回來的珠寶玉石賣給我們。如今,他們不但自己去尋買主,還給我們招來一個厲害的對手。不但今年,往下隻怕虧得多賺得少。都是托三叔的福。”


    “是你不會做生意。與我何幹?”


    程少爺冷笑:“我忘了,三叔這些年都不管家族裏的生意,這一向又專心經營客如歸,竟不知銀樓的事。三叔好歹也跟了祖父那麽多年。侄兒不敢多嘴,三叔自己查去吧。”幸虧當初沒讓他當家主,要不然,閩南還有程家麽?


    這銀樓是前任家主開的,目的就是給自己的兒孫分錢,又給族中長老送了幹股,讓他們白拿分紅,遇事通融行方便。那時,前任家主手裏直接控製著二十多條船,這些船帶回來的珠寶足夠支持銀樓。


    幾十年過去,情況發生變化,直係嫡支的有了錢,很多不願吃苦,不跑船了,間接控製生意,又做不過旁係那些自己跑船的,索性將手裏的船或轉讓或出租。旁係的人,享受著家族的資源,願意把收益的一部分上交家主和族裏,可沒義務豐盈嫡支的私房。


    就連現任家主都不願意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白貼給扯後腿的兄弟侄兒,隻是怕閑話,又要籠絡族老,還要幫銀樓維持下去,除了自己每年送些珍珠寶石過來,恩威並施,讓一些接受幫助的旁係船主也這麽做。程啟是這些旁係子弟裏,對銀樓貢獻最大的。


    照說,無商不奸,程啟老實憨厚,不會討價還價,做生意是不成的。這海外貿易卻與一般生意不同,程啟是行船的好手,遇事不多想,反而容易抓住關鍵,來去帶的貨,總能很快出手。


    頭一回沒經驗,直話直說,吃了虧。第二年,還是一般老實。程家長輩搖頭,覺得沒救,卻不想入了南洋當地一位大商家的眼,喜歡他實在,專門同他交易,還給他引薦西洋南洋商人。幾年下來,程啟在南洋西洋商人中有了很好的聲譽,穩定的客源,練出了眼力,不再上當,還經常能帶回最好的珠寶木料香料。因為頭一年出海遇險,全虧家主周旋救護,程啟一直不顧董氏反對,把四成的珍珠寶石按銀樓出的價與他們交易。


    今年,程三老爺入股客如歸。董氏料定有事,等程啟回家,就不許他馬上把珠寶拿去銀樓。程啟累老媽擔心,心裏有愧,為了能娶張歆進門,更不敢同她做對。那些珠寶就到了董氏手上。


    程三老爺挖牆腳。董氏去族裏告了一狀,挨了家主夫人一頓嘲笑。族老們拿著嫡支的,自不肯向著旁係。他們一日不處置三老爺,董氏一日不賣珠寶。這不但是旁係與嫡支的抗爭,還關係著不少錢,其他旁係人家反正不等那錢急用,也跟著持珠寶觀望。


    範家娶親,一娶一嫁的,需要置辦不少首飾。親戚聚集時,董氏拿出那些珍珠寶石。夫人小姐們看呆了,這麽好的成色,價錢還比銀樓低了二到三成。要啊!一時用不上,可以留著,可以送人。


    程啟帶回來的珠寶賣光了。程家旁係那些跑船的聽說,都把手裏的珠寶送過來,問董氏的親戚要不要。


    光溜溜的珍珠寶石沒法往身上戴?沒關係。董範兩門的親友團很強很大,拉得上福州最大的銀樓,可以叫個師傅過來給鑲嵌。那邊一聽,現成有這麽多生意,頂得平時銀樓開門半年,豈可放過?忙派了手藝最好的兩位師傅,帶了工具材料過來。


    年底本是銀樓的旺季,被董氏一攪,程家銀樓沒做成幾筆生意,家主送來的那些珠寶都沒能賣出去。


    那邊,福州來的師傅讓太太小姐們很滿意。東家一看,這麽好的形勢,放棄可惜,在福壽閣不遠,買下個鋪麵,泉州分號正式開張。


    族老們這才想明白,沒錯銀樓分紅是嫡支送來,可是也得旁係答應,才能讓他們領到手。偏了許久的心,趕緊放正了。


    冤情大白,一度冷淡的鄰裏關係又好起來。還有些人當日跟著傳謠,懷疑張歆為人,此時,抱愧不已,帶了禮物上門慰問。


    陳林氏接了,謝過,說張歆受了驚嚇勞累,從海上回來就病了,孩子精神也不好,這一向都在家裏休養,沒有出去,家裏人瞞著,昨天才聽說這回事,氣得哭了一場,好在事情過去,黑白分明,經過勸說,也就好了。怕她心情起伏,就不叫她出來相見了。


    鄰居陪著罵了幾句造謠中傷的缺德貨,想想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多災多難,全靠一個年輕寡婦支撐,真是不容易。大的小的,讀沒讀過書,都明是非懂道理,比那大家大戶還強幾分,真真叫人敬愛!越發決定要與他家好好相處,能幫忙就多幫忙。


    陳林氏送走客人,回屋想了半天,等到夜裏孩子們都睡下,來敲張歆的門:“阿妹,睡沒?沒睡就到對麵屋來,阿姆有話講。”


    張歆起身跟過來:“大姆,什麽事?”


    “阿妹,我想了很久。你要是中意程大爺,就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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