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嚇了一跳, 以為被婆婆抓住, 卻是男人聲音。原來是公爹。


    不知公爹幾時從台灣回來,又怎麽來了莊子。張歆心中疑惑,不好問, 隻能解釋自己去向。


    程四老爺哼了一聲,從車上跳下來:“我帶小強去, 你上車,回去等著。”


    她不送飯, 程啟也有飯吃。張歆本來就是體驗生活, 哪肯半道回去:“請爹先去莊上歇息,媳婦這就去叫阿啟回來。”


    四老爺不滿:“大著個肚子亂跑,把我孫子弄丟了, 你拿什麽陪?”


    四老爺先前拉著小強都叫孫子。小強就以為說的是他:“阿公, 媽媽拉著我的手,不會把我弄丟。”


    四老爺愣了下, 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 笑著說:“阿公的孫子,怎會丟?你娘肚子裏有了小弟弟,總要小心些。”瞧著媳婦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也就算了。退到寬敞處,讓車夫趕著馬車回莊院, 自己陪著張歆小強去送飯。


    一路上,四老爺問小強在莊子上都做些什麽。小強一一答了,多是程啟帶著摸爬滾打, 瞎玩。


    張歆跟公爹見麵次數就不多,更不了解,沒話說,跟在後麵慢慢走著。


    四老爺突然轉過身:“媳婦,你準備什麽時候給小強啟蒙?”


    “回爹的話,小強還小,我不想他這麽早上學。我教他姐姐,他跟著學,倒也認得幾個字了。我倒想他多跟著阿啟,先把性情養好定下。”


    四老爺本想給點建議,又一想,聽說這媳婦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弄不好讀過的書比他還多,還是別班門弄斧了,當下點點頭,卻說道:“阿啟能教他什麽,早些尋個好先生是正經。”


    “阿啟懂的東西很多呀,又會陪孩子玩。”


    四老爺聽得得意,撚著胡子,不屑道:“他帶小強玩的那些,都是我教他的。真正有趣的,他還不會呢。”


    有些花樣,本想留著兩個兒子再大點,誰想一個家說散就散了。四老爺眼角黯然,低頭摸摸小強肩膀,再悄悄瞥一眼張歆的肚子。錯過了兒子們的成長,孫子們可不能再錯過了。


    張歆忍著笑點頭:“原來,爹才是高人。”


    程啟正好從田裏擔了一擔稻草到曬穀場,老遠看見,連忙趕過來,粗粗招呼老爹一聲,就上前扶住張歆:“這麽遠的路,你怎麽來了?”又是擔心,又是歡喜。


    農家莊戶眾人見四老爺和大奶奶來了,都趕上來行禮。四老爺和程啟雖說身份高,也不比他們細皮嫩肉,又一向和藹可親,還不覺得怎樣。


    這位大奶奶皮膚又白又細,端得美貌,走路加上日曬,麵色鮮豔動人。


    年紀大的紛紛稱讚,恭喜完四老爺,又恭喜程啟。


    年紀輕些的男人,想多看兩眼,又存敬畏,目光就有些偷偷摸摸的。女人們一邊看著,一邊羨慕,一邊又怕自家男人看多了。


    好在程啟一掀木桶的蓋子,食物的芳香飄出來,大家的注意力都移了。


    張歆隻算著程啟和他朋友一家的份,不意圍上來一大堆人,不夠分,趕著盛出滿滿一碗炒飯遞給老公。


    程啟剛要開吃,聽見一串咳嗽,想起老爹在這,隻好先將這碗孝敬了他,接過張歆遞過來的空碗,擠過去又給自己盛了半碗炒飯。


    沒分到佐料豐富,香氣撲鼻,引人垂涎的炒飯的人,就分海帶排骨湯,個個都叫好吃。一小會兒功夫,飯桶湯桶都是幹幹淨淨。還有些人從田裏上來慢了,沒吃到飯喝到湯,一臉遺憾。張歆忙把點心拿出來,又推薦涼茶。


    突然想到什麽,張歆左看看,右看看,慌張起來:“小強呢?小強,小強。”


    程啟連忙放下飯碗:“剛才還看見他在這。”


    有人告訴:“小少爺爬到草垛上去了。”


    夫妻兩個對著高高的草垛叫喚,沒人回答,隱隱傳來嗚嗚的聲音。程啟幾下爬到頂上,隻看見兩條小腿在空中蹬啊,蹬啊。


    小強人小腦袋大,不小心摔了一跤,頭朝下嵌進縫隙裏,爬不出來,隻好拚命蹬腿,嗚嗚呼救。


    程啟看得好笑,上前拎著兩條腿把他拉起來,輕輕甩了兩下,才放下扶他站穩。


    小強眼角掛著淚珠,咧著嘴笑:“再來,還要。”


    程啟敲敲他的腦門:“還要?你嚇著你娘了,知道不?”


    小強馬馬虎虎地對底下揮揮手:“媽媽,我在這裏。”在草垛頂上走來走去,想方設法要再摔一次大頭朝下。


    程啟沒法子,倒提起來,種下去,再□□。


    小強樂得咯咯直笑。


    四老爺暗暗滿意:“這孩子皮實,倒象我們家的種。”


    程啟告訴張歆,四老爺不想再給家主幹了,要回泉州。不願意住老宅那邊,董氏一付不待見的樣子,四老爺就想跟他們住。正好程啟在蓋新房,四老爺叫兒子給他留個院子。


    老公的房子,老公的爹,沒理由說不。張歆看得出來,他們父子感情很深,四老爺也疼小強。


    房子還沒蓋好呢,婆婆找上門問罪了:“你們新房子,給你爹留了院子?”


    “嗯。那邊地方大,可以多蓋幾個院子。爹若是喜歡,可以住下。”


    “我呢?有沒給我留一個?”


    張歆吃驚,張了張嘴,好容易才說:“娘也要跟我們住?”還以為老兩口別扭,要分開,一個跟一個兒呢。


    “住不住是我的事,你們留不留吧?”


    “留。房子蓋好了,娘先挑。”做媳婦,討好公公不如討好婆婆,何況婆婆還是借貸銀行。


    董氏略微滿意,緊接著又問:“這家裏,你和阿啟,跟誰最親?”


    公婆黨爭,要求兒子兒媳站隊?這話問兒子去啊,做甚麽問媳婦?她夫唱婦隨,行不行?


    張歆小心斟酌,慢慢地說:“這些年,娘支撐這個家,把阿啟他們養大成人,生恩重,養恩更重。阿啟心中,最親的莫過於娘了。我跟著阿啟,這家裏最親最在意的,是娘。我同爹不熟,可也是一家人。對著外人,當然向著爹。”


    “誰是外人?”


    “家主啊。爹被他算計著,給他賣了這麽多年命,也該歇歇了。”他們成親時,家主送了一份大禮。上次接見,非常和氣慈祥,又送了兩個孩子厚厚的見麵禮。可張歆就是看得見他臉上用隱形墨水寫著“陰謀算計,不擇手段”,隻想躲著,看準機會再狠敲兩棒。


    內外有別,對方是家主,程四就是自己人了。董氏點頭讚同:“這個家主自身有多少分量,也該讓族人們看看。”


    “兩位姨娘,雖然也是程家人,到底不是親人。爹是娘的,就算娘不愛用,我們做小輩的,也要幫忙照看好,不能推出去送給姨娘。”


    董氏皺了皺眉,覺得那個“用”字有問題,想教訓兩句,卻見兒媳一派坦然大方,眼神純潔,就沒說出口。哪有敢取笑公婆的媳婦?她應該不是那意思。或者,根本是自己聽錯了?


    董氏少有地吞吞吐吐:“我們家的事,你聽阿啟阿秀說了吧?你爹想回來,你覺著,我要不要搭理他?”


    當年事,聽說了一些,拚湊了一些,知道概要。單就最早的蘇姨娘之事,往重裏說,公爹背信棄義,辜負欺騙了婆婆。往輕裏說,公爹犯了一回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也是被人算計了。能一輩子不起賊心的男人,恐怕沒有。如果不是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在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公爹應是沒賊膽的。至於那以後——下坡路總是走得快。


    事實上,張歆認為當年的事,是公公婆婆一起被人算計了。公公中計,難得婆婆高瞻遠矚,適時加以利用,反敗為勝,為自己和孩子爭取到了自由和幸福。前前後後,越想,她越佩服婆婆,五體投地。這些年,公公的私生活不經提,事業幹得可是不錯。


    想明白這些,張歆再也不敢小看他表麵憨厚笨拙的老公。


    如今,公爹浪子回頭,想要重獲婆婆歡心。婆婆原諒或不原諒,接納或不接納,都有足夠的理由。


    公婆的感情問題,照理,怎麽也輪不到做兒媳的關心過問。張歆就算心裏明白,也準備揣糊塗到底,可被婆婆當麵問到,就不能不仔細思量。哎,婆婆竟沒有閨中密友麽?這種事竟會拿來問兒媳!


    張歆琢磨著:婆婆是個有主意的,會這麽問,心裏多半已經鬆動了,軟了,隻是麵子上還不想放下來,心底還有點氣。


    事實正象張歆猜想的那樣,董氏在猶豫著要不要重新接納丈夫。


    時間是世上最好的治愈良藥。二十年,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淡泊平靜的二十年,使得原本傷害的記憶都淡了。對婆婆,早年除了怨氣就是氣憤,如今都能體諒其苦心。孩子們的成長和幸福,總在不經意之間提醒她曾經有過的好時光。


    阿啟很多地方像爹。成親之初,程四也喜歡帶著她到處跑,恨不得把他去過的好地方,見過的好東西,都放到她眼前,給她看。她若說兩句好話,他便歡喜得象要飛到天上。


    家族,大家庭,規矩,生意,兒女,漸漸綁住他們的手腳,也將他們拉開。她恨他對婆婆事事順從,氣他總被不懷好意的家主騙得團團轉,惱他把總想占便宜的兄長看得比自己年幼的孩子還重。她有想法,有規劃,需要他配合。他嘴上應付得好好,一轉頭又是老樣子。


    他對不起她。可她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她始終不錯。他侍母孝順,可還是尊重她的想法,為了小家庭的利益,拒絕了婆婆的要求。無論她怎樣強硬,怎樣冷淡,即使在旁人眼裏蠻不講理,他都不曾拿大道理來壓她。她讓他在族人親戚麵前丟臉,被笑窩囊怕老婆,他默默忍耐,隻小心討好,希圖講和。


    人人都說她厲害,她也知道,換個男人,多半不能容她這麽厲害。這些年,他遠離他們的生活,可始終設法庇護著她和孩子。因為他,他們的生活才能平凡安寧。


    孩子們沒有說,可她知道他們的願望。做子女的,哪個不希望父母恩愛和睦?


    她再怎麽拒絕程四,他仍是她孩子的父親。阿啟阿放都是孝順的好孩子,她不想讓他們難做。


    他們夫妻間的矛盾,已經被人利用過一回,一分開就是二十年。不能再被人利用來傷害她的子女。


    可真就這麽原諒他,董氏心裏又有些不平,有些不甘,有些話想找人說說。不想煩惱老父和兄弟,再說,他們都是男人。她也確實沒有閨中密友,少女時代的朋友,四散飄零,活著的也很少來往。與程氏女眷談這些,不如直接打自己的臉。同兒子,不能說。同女兒,不好說。身邊剩下的,隻有兒媳。


    女兒說過,她自己也有些覺得,大兒媳同她有些相像。


    張歆想到了祖母。她很小時,祖父就去世了,沒什麽印象。聽說祖父母自由戀愛,頗有故事,感情一直很好。祖母的晚年,按一般標準,應該是很幸福的。子女成材,都知孝敬,輪流請她去住。她愛清靜,更喜歡自己住。住得近的孫輩輪流過去陪她,也不寂寞。


    張歆一直以為祖母就是那麽眼神安靜,輕言細語,直到有一次她們偶遇祖父母年輕時的朋友,聽他們提起舊事,看見祖母眼睛突然明亮,光彩熠熠,語速突然加快,如珠如炮。那一日,她才知道老人們也經曆過青春,不是生來就老的。


    與舊友分手,祖母再次變得文靜慈祥。張歆問起過去,祖母笑著講給她聽,滿足她的好奇,眼神語氣都是淡淡。等到自己有了點經曆,她才明白,那是因為年紀時代差距,她隻是聽故事,並不能真正理解祖母。


    “在北方,年長夫妻互相稱為老伴,老來作伴的意思。爹想回來,娘要願意,何不做個伴?”


    董氏臉色一變:“你們不願意陪我?”


    “隻要娘不嫌棄,阿啟和我,還有二弟弟妹妹妹,都願意陪著娘。隻是,我們能陪伴,卻未必真能給娘做伴。”


    董氏皺眉盯著她,心中思量,慢慢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這些年辛苦,同為女人,我也有些替娘不值。娘操那麽多心,費那麽多力,都是為了阿啟他們,心甘情願。可阿啟他們都是姓程,娘給他們攢的家當,到頭來也是姓程。這些本是做爹的責任,娘替程家替爹做了最要緊的事,爹該報答娘才是。我看爹身體還好,不替家主謀算張羅,正可以替娘做些其他事。”


    董氏冷哼:“他能做什麽?有什麽用處?”


    張歆垂眸不語,麵無表情。董氏頓了一下,臉頰有些發熱。


    “我上回在台灣,見到一個山裏女孩,看著比我外甥女兒大不了一點,婦人裝束。江姨娘說是爹新近收的通房。”張歆的聲音幹巴巴,平鋪直敘。


    董氏咬了咬牙,氣得拍桌子:“混帳!老不修!不要臉!也不知給孩子們積點福。”


    “爹在外這些年,身邊沒個得力的人照顧。等爹回來,娘若騰得出手來,也該管管。爹要同我們住,我是極歡迎的。隻是,爹身邊總不能無人照料,到時候,是哪位姨娘跟著來,還是再尋位新姨娘?孝敬爹,是我們小輩該做的。可該如何對待爹的尾巴,兒媳委實有些煩惱。”


    董氏咬牙切齒一陣,恨恨道:“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送走婆婆,張歆長籲一口氣,坐下。時隔二十年,婆婆終於要行使所有權了。老公啊,我幫公爹講了情,公婆多半能“和好”了,以後公婆關上門怎麽樣,就不是我們做小輩的能管的了。


    “媳婦。”身後傳來董氏冷硬的聲音。


    張歆背上一僵,扯起嘴角,木木地轉身:“娘有什麽吩咐?”


    “媳婦,我知你聰明,心眼多。阿啟不是你對手。可我告訴你,不許把心眼用在阿啟身上。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是這個事,張歆放鬆不少,展顏一笑:“婆婆,我又不傻。阿啟對我這般好,我為何算計他?算計得他不對我好麽?”


    “算你識貨!天上地下,量你找不出第二個阿啟這麽好的男人。”


    “都是娘教導得好。”張歆說得真心實意。好男人是好女人教出來的。西方有兒媳給婆婆送謝卡說:“多虧了你,這世界上才有了讓我深愛的丈夫。”


    肉麻的話,董氏不愛聽,張歆也說不出,隻是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謝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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