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天氣晴朗,碧空萬裏無雲。


    舅舅常年吃齋念佛,甚至一度很是癡迷。而今到自己女兒大婚,全然沒有官宦世家的鋪張奢華,處處以簡宜雅致為主。道理是這個道理,隻是在進門處擺放了太子所送六座新羅進貢的深海紅珊瑚,張揚的顏色極應景,引來不少賓客的恭維。而蕭小姐的婚禮被這燦如焰火的珊瑚一點綴,也注定簡宜不了。


    我和李世民來得正是時候。在這之前李淵派遣的禮樂官宣讀完聖旨將禦賜的賀禮奉上,眾人方才完成了一番跪拜,而我們正巧躲開了一幹繁文縟節。剛一進門李世民就被迎麵上來的李道玄拉走了,臨走前還遙遙衝我頜首示意,我揣摩著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但又說不上來哪裏怪。


    迎目所見皆是喜緞繞樹姹紫嫣紅,耳邊縈繞著笑語連珠。我獨自躲到涼亭裏避一避正烈的日頭,心想時間過得真是快,轉眼那個經常跟在蕭笙身後調皮搗蛋的小糯米也要嫁做人婦了。


    蕭笙因聲樂造詣天賦異稟,被父皇召為樂侍郎,因為皇親國戚,較之常人待遇優渥,可常駐宮闈。從前都是舅母到宮中探望便帶上這個小家夥,那時雖隻年長幾歲她卻隻及我的腰,胸前圍著的麻布圍嘴從來都是帶不了一炷香便邋裏邋遢。有泥漬、鼻涕、糖屑……每每這時蕭笙總是極無奈地扶額:“家音,你下次偷糖吃時要向你瑤姐姐學,做得幹淨利落不留痕跡,你這樣兒誰看不出來?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妹妹。”


    蕭家音總是眨巴著她那雙晶瑩水靈的眼睛無辜地看我們,而後哇得一聲大哭起來。我和蕭笙隻得手忙腳亂地溫語軟聲哄著,而後必得逼我拿出所有‘積蓄’賠禮道歉。小家夥將糖糕點心一收也不哭了,就盤算著藏到哪兒比較安全。為此蕭笙總是憂心忡忡,她那口乳牙經不經得起折騰。


    想到這兒不禁淺淺笑起來,這一分神倒沒注意小廝正端著形狀古樸怪異的大大小小銅鼎從我身後走過。托盤一錯放在邊緣的一座銅鼎柄梢的鐵鉤正刮到我散下的頭發,發絲擎住銅鼎的重量扯得我頭皮發麻,禁不住低叫了一聲。李世民忙跑過來,一邊揮掉我胡亂撥弄的手順著紋理將纏住的頭發拿出來,一邊低聲斥責那小廝。小廝早就嚇壞了,跪在地上不停討饒,身後的頭發尚沒理清楚又被他叫得心煩意亂,幹脆叫他快走,小廝如蒙大赦似得一溜煙跑沒影了。


    “你最近是不是衝撞了那方神靈招來了厄運,怎麽就老老實實坐著也能倒黴。要不待會兒回去找個道士來驅驅邪。”李世民在我身後說道,我也覺得自己最近諸事不利認為他說的方法可行,剛想做出回應便聽一個清朗和煦的聲音傳來:“是誰要找道士驅邪呀?”


    辨識出這聲音的主人我一緊張忙站起來,誰知身後我的頭發剛被李世民從七零八落的鐵鉤裏鼓弄出來,現在還握在他的手裏,這一站不要緊活生生將一縷頭發硬扯下來,痛得我呲牙咧嘴。


    我一手捂住頭皮,沒好氣地說:“你怎麽回事,早知道剛才就不用這麽麻煩,直接拔掉算了。”他怔愣地盯著自己手裏的頭發,抬頭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二話不說將我後斜的身體拉正極規整地躬身行禮:“大哥。”我才意識到李建成正站在我們跟前,臉一熱忙斂過半鬆的臂紗俯袖作揖。李建成的聲音裏有著明顯的笑意:“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禮。”他是儲君今日又主婚,自然裝束要隆重煊赫得多,一身朱紅祥雲靈獸描金緞袍,上配錯金鎏珠朝天冠,下加蟠蛇靈珠皂靴。正值盛年,舉止沉穩雍容,無論行至何處與何人相較都是毋庸置疑的儲君氣度。


    站穩後李世民道:“大哥怎麽到這裏躲閑來了?”李建成道:“剛才聽底下人說你來了……”他好似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楊妃的發髻有些亂了,到後院去讓丫鬟給你重新梳梳吧。”我見他眸光複雜凝向李世民,又轉言提及我,必是有話要對李世民說,半俯身行過禮後便要往後院方向去。李世民拉住我的胳膊低聲道:“別到處亂跑,我待會兒去找你。”


    我別扭地瞟了眼李建成,見他正含笑看著我們,一時羞赧尷尬,輕輕應了聲忙往後院去了。


    後院的景致與我記憶裏的沒有過多出入,環視亭台廊簷,曲水流觴,一如往常。仿若從未罹受易主變故,未經烽火浸染,歲月於枝葉縫隙中悄然流逝,不著痕跡。柳絲柔,莎茵細,涼生露氣中,燕蹴在那叢風絲柳條。美景如初,塵埃依舊,卻是滿眼故風百事非。


    日光正盛,款款秋意染黃了多多飽滿盛開的蜀葵,風一層層吹過,金色的浪花一波波翻過。映著一汪翡翠般通透澄澈的碧水,我將散亂的頭發重新梳理好,又走進了些半彎□子照自己的妝容。


    用青黛勾勒出細長的眉,唇上勻了桃色的胭脂,眉尖還印了一朵紫色鳶尾花鈿,縱然水波浩淼,亦有幾分散不盡的嫵媚風情。我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仔細地欣賞過自己的容貌了,這樣看上去,還很年輕很漂亮,讓我覺得欣慰又忍不住歎息。


    “如此錦繡佳時,如此傾城美貌,怎得又歎息呢?”


    我一愣,回過頭盯著前方詫異道:“太子?”


    他伸手拂過閑庭垂下的纖長柳枝,信步走來,汩汩流曳的波光映在他的臉上,嵌了日光明朗。


    “本宮將世民支開了,一時半會他還不能來找你,正好有些話想對你說。”


    心思微動,他剛才不是想支開我,而是要支開李世民?但見李建成從袍袖中拿出一方細綾手帕遞給我,將其展開,帕子上用細筆勾勒了一個男子的輪廓。我不解看向他,聽到:“如墨雖然隻是一個宮女,但到底是在東宮出的事,本宮自然不能草草了之。暗查了許久總算有些眉目,這個人你可見過?”


    我重新認真地辨識畫像上的人,總覺眉眼間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見我的反應,李建成道:“看來你是沒見過,這並不是東宮裏的人,甚至不是宮裏的人。”我斂眉思索道:“如墨死在東宮裏,這個人又不是宮裏的人,那他……是混進宮裏的?”我複又搖搖頭:“這不可能,皇宮禁衛森嚴,尋常人怎能隨意進入更如何在裏麵殺人呢?”


    拿在手中把玩的柳枝被從中折斷,李建成麵上含了破冷的笑意:“足可見不是尋常人。進出東宮若無人之境,於東宮中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當真是有趣得緊。”我見他神色凜冽如冰擷了殺意,目光卻邈遠深邃隱含著漣漣精光,心中起意:“你是不是知道是誰了?”他轉眸看我,收斂起的目光有一瞬晦暗不明:“本宮心底有數,隻是欠些證據而已。不過不要緊,即便有了證據也奈何不了他。”


    “是誰?”我向前一步追問,他卻鬆了緊繃的神色,恢複了與往日無異的溫潤淺笑:“看你和世民相處得甚是融洽,倒真是新婚小夫妻如膠似漆的感覺。”


    看他的樣子我知道即便我窮追猛打他也是不會回答我的問題,卻不能如他轉變得得心應手,聽了這話也隻是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心裏還在想著如墨的事情。


    麵前驟然暗下來,李建成從湖畔設立的石凳了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頗有感慨道:“你有些變了。”“嗯?”因心有旁騖一時辨不明他話裏的意思,卻又聽他繼續說:“從前的憶瑤公主好像是拓在畫裏的,一顰一笑都謹守著該有的分寸法度,隻可遠觀難以靠近。”我笑著接道:“那現在呢,我不守分寸法度了?”他微微頜首淺笑,順手折下了一朵開得正好的白菊:“而今卻像是開在這湖光山色裏的花朵,有了生氣,宜喜宜嗔。”


    我道:“太子這種說法真是新奇,從前竟沒看出你還是個有閑情雅興品花賞畫的人。”這話剛一說出來我就後悔了,暗恨自己忘形口無遮攔,遂偷偷去看他,但見他穩弭無波的眼眸中略微一黯,麵上的笑容卻還未褪去,方才的一黯更像是被碎葉閑花遮出的翳影。


    隱約有喧鬧雜亂的聲音從前庭傳來,打破了原本靜山細水的安寂,也打破了流轉在我們之間尷尬無言的氣氛。李建成隨手招來一個走過的小廝,問他出了什麽事。


    小廝道:“是從扶風郡來迎親的姑爺出了什麽事,在前廳起了爭執。”李建成擺擺手讓他走了,轉身對我道:“世民和道玄都被我遣走了,前廳沒個主事的人,本宮前去看看。外麵雜亂,你就安心留在這兒吧。”我點頭應下,眼見著那抹朱紅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綠柳竹陰中,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在湖畔站了一會兒,便轉身繞過湖泊向東出廂房走去。


    新娘子的閨房該是熱鬧喜慶得,但除卻前廳一派喧嘩鼎沸,整個後院安靜得如與世隔絕的寒潭山澗,越是往廂房走,越是安靜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印象中家音的房間就是在此處,外麵大片的海棠已經凋零,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徑靜立在日光裏。透過高懸起的軒窗可以看見,身著桃紅花裳的小丫頭將家音團團圍住,從寶藍描鈿的圓缽中取了胭脂替她敷上,高高盤起的發髻上發釵熠熠生輝。良辰美景,卻加劇了我心底不安,那些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不是應該頑皮嬉笑,鬧作一團得嗎,怎麽竟都如此安靜。


    作者有話要說:下麵會有個高潮,今天過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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