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一捧細水,悄然無聲地流動。四月,皎潔的玉蘭花婀娜綻放在簷前,常引得蝴蝶流連其間。


    聽雨的藥極好,頸上如今已平滑細膩看不出絲毫瑕疵,連江都兵變被宇文化及勒出的舊疾也正漸漸痊愈了。塵光流錯,而今我的聲音正如花瓣褪謝,一點點剝去嘶啞的外殼,開始向著清靈甜美的方向發展。


    隻因從前傅合晚的歌聲空靈純澈。正如我必須喜歡薔薇馥鬱的香氣和牡丹雍容華貴的姿態,因為這些都是傅合晚曾經的喜好。聽雨已開始教我鼓上起舞,夜半引歌,水榭隱匿在暮色繚繞不絕的霧靄中,垂柳迎風而舞,宛如一個體態模糊的少女正緩步朝我走來,如此陌生,卻又好似與我有著宿世的牽絆。


    這些日子我確然有了新的惦念,那個曾在鬆林裏救我一命的韋曦。傅合清說這個人的思想總是異於常人,外表看上去溫雅,內心卻時常會冒出些令人聽了駭然的念頭。例如,他十分尊崇佛法裏釋迦牟尼割肉飼鷹的做法,便認為人生在世終歸難逃一死,與其深埋三尺黃土之下腐爛成泥,倒不如以身飼狼。他心中狼是最值得尊敬的動物,勇猛而忠貞,一生隻有一個伴侶。聽到此處,我隻有付之一笑,他的想法誠然奇異,但與他自己而言卻帶了幾分危險。


    韋曦於我有救命之恩,而陰差陽錯之下我卻連向他道謝的機會都沒有,自那以後聽雨將我看護得更加嚴密,就算有十個傅合清從中搗鬼我也休想走出夜闌山莊半步。


    ﹡﹍﹍﹡﹍﹍﹡


    這一日,早上起來是天色暗沉沉,空中彤雲密布隱有雨勢。我賴在衾被裏舒展了一下因著幾日練舞而酸痛的身體,遲遲不肯起身更衣。琴子蜷跪在我床榻前都快哭了,可憐兮兮地掀我的被子又不敢使勁兒掀,囁嚅道:“小姐,小姐……夫人如果來了看到你沒有跳舞奴婢就慘了。”我闔著眼睛哼哼了幾聲,安撫地摸摸她的頭,翻了個身心想不知聽雨夫人是因我資質遜於傅合晚太多才對我如此嚴苛,還是將從前為合晚立下的規矩延續至今罷了。若是後者,我還真有些同情傅合晚,不僅要日夜帶著一副冰涼的麵具在臉上,還要去承受許多苛刻的清規戒律。我從小都把皇宮的金絲牢底快坐穿了,到了今天都有些吃不消,如她偏不巧是個張揚活潑的性子,不瘋才怪。說不定她就是因為受不了才自己偷跑出去得,如果是這樣那還是不要把她找回來了。


    我又翻了身,將被衾拉過蓋著頭,悶生生地思考。還是先不要在這裏悲他人之憫,替自己想想吧。我從鬼門關走了好幾遭,又幸得好幾個貴人相助,我本人呢,也是過五關斬六將,外加忠貞恪守婦節撞牆尋死,才從長安那個銅牆鐵壁的牢籠裏逃出來,那不成我的如花美貌如錦歲月都要蹉跎在這個地方嗎?冤,如果是這樣我都替我自己冤得慌。


    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道閃電落到茜紗窗前,紫紅色的電光映亮了臥房。琴子如釋重負地從外麵走回來,道:“夫人派人來說,小姐這幾日辛苦,今天歇息一日。”


    淒淒艾艾地應下,坐在床榻上繼續顧影自憐,思索了半日猛地錘了錘綿軟的被子,思緒頓開。我這是何必呢,同樣是坐牢,與其在這裏消耗,倒不如回長安放手一搏,起碼那裏還有我的阿念,我的世民。


    ﹡﹍﹍﹡﹍﹍﹡


    我將琴子支走,打著素花白底的油紙傘在玉蘭花枝下站著凝思,聽雨夫人的臥房盡在咫尺,默默地將要對她說的話在心裏打了個腹稿。


    正當我鼓足勇氣要去說時,眼前光影一暗一明,眨眼間傅合清那個冤家已穩穩地擋在我前麵。


    “喂,你幹嘛去?”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暈出一個瀲灩的笑容溫柔地看著他:“傅公子,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憶瑤不勝感激。就此一別,咱們後會有期。”


    他以精亮的目光將我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細細打量了一番,才緩慢而遲疑地問出來:“你要走?”


    我點頭,他竟猛地跳起來抓住我的手腕低吼道:“你有病吧。前些日子我挖空心思地刁難你就是想把你逼走,好,你不走。現在,連我都接受現實了,你又要走?你覺得母親會同意?”


    我將他的手甩掉,叫道:“你激動什麽,我遲早是要走得,我不是傅合晚,不可能在這裏呆一輩子。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你母親她再怎麽教我我也成不了真正的傅合晚!”傅合清二話不說上來便捂住我的嘴,而後謹慎地環顧四周見沒有人注意到我們,轉身扳過我的肩膀,“走,回晚清小築再說。”


    一路上我被他拖拖拽拽得,水珠濺到紗裙上,裙角已經濕嗒嗒得了。傅合清空著的一隻手舉著傘朝我偏斜,自己卻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麵,他的衣服濕透了緊緊地黏在身上。心裏滋生出的一些別扭被一路上他的這番舉動給化解的所剩無幾,等到了晚清小築也沒有了先前的氣性,隻是將他的手從我腕上揭下來,冷冷淡淡地說:“你有什麽話就快說。”


    他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卻謹慎地遣琴子出去守著門,而後將一層層紗帳都放下帶著我去了最裏間的臥房。他欠身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雙手交叉拖著下頜,思忖了一陣表情凝肅:“既然你說要離開夜闌山莊,那你跟我說說自己有什麽打算,想往哪裏去”,見我沒什麽反應,又補充道:“你別多心,瑤瑤。我們相識數月至今,對於你的去向我關心一下總沒有錯吧。”


    聽他久違地喚我‘瑤瑤’,好似回到了我們最初相識的那段時光,堅壘出的鐵壁瞬間塌陷了一方。


    平靜了聲音:“我自然是要回家得。我是同家裏鬧了別扭才跑出來,本以為可以做到一輩子漂泊流浪再也不回頭,可我發現根本就做不到,我想我的孩子,我的夫君,時時刻刻都在想,想到骨子裏連心跳都會覺得疼。”我仰起頭,睜大了眼睛生怕稍有鬆懈淚水便會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聲輕飄飄的歎息,傅合清逆著光抬頭看我,認真地問:“哪怕你所謂的夫君注定一生花濃柳綠環繞,不屬於你一個人?”


    ﹡﹍﹍﹡﹍﹍﹡


    窗外細雨霖霖,順著窗欞悄然滑落用濕痕勾勒出斑駁疏密的圖紋。望著傅合清雪亮的瞳眸,我的心‘咚’得跳了一下,莫名的不安似窗外春雨撲淩淩地落下來。我挽著臂紗斜過身背對著他,故意裝作漫不然道:“那又如何,那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得。”


    “是嗎?”即便背對著仍能感覺他在慢慢走近我,身影落到我的身上交織成暗沉的陰霾,擋住了被窗下漏進來的本就不十分明亮的光芒。他與我平視,認真地凝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你真得是這樣想得嗎,楊妃娘娘?”


    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隻覺因為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將所有的聲音都化作虛無,唯有心底深處小心翼翼構築起的藩籬瞬間破碎的聲音,尖銳而冰冷,在空曠的心胸裏一遍又一遍的激蕩,正叫囂著衝破理智的阻滯。


    勉強站穩,觸及到他玩味兒的笑意,我故作鎮定地幹笑了幾聲:“你究竟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呢?”


    傅合清含笑著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漫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般:“我就知道你會跟我說你聽不懂,你會懂得……”


    沉默是推波助瀾的良藥,迫我在心底轉過無數念頭,見著傅合清成竹在胸的樣子甚至想過要不要殺他滅口。隻是一閃而過,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斷不會做出以怨報德的事情,縱然因為他的揭穿會給我帶來滅頂之災不過是將這條性命還給他而已。況且,當下之計,是要堅決否定他的猜測。


    “那晚我將你從鬆林抱回夜闌山莊,一路上你都在喊著‘世民’”,他拿起十二骨折扇敲了敲額頭,“我向來對時政沒什麽興趣,但有個人即便是目不識丁的街頭草民恐怕也會如雷貫耳,特別是在掃平薛舉與劉武周之後更是令各方群雄聞風喪膽。”他停住,問我:“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隻覺他說的話仿佛已被萬重山嵐隔在數丈之外,分外遙遠。我抿了抿幹涸的嘴唇,“當然要說下去,不然我怎麽知道是什麽人能入得了傅公子的眼?”


    他突然大笑了幾聲,饒有興致地看著我:“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秦王李世民。”


    我望著窗簷下水晶風鈴淡淡道:“真是巧,我家夫君剛好與這位秦王同名,卻不知這是觸犯了哪家王法?”


    傅合清道:“五個月前,我將你從洛水河裏救上來,你說你是從長安來得,姓李?我當時並未多心,隻是從鬆林回來後才對你的來曆起了懷疑。我命手下的人秘密潛入長安打探,誠如你所言,真是巧,秦王府裏有位楊妃娘娘從去年臘月份開始便稱病避見任何人,甚至連自己剛出生的孩子都送入了東宮代為撫養”,他一頓,如墨的眼眸中靈光一閃,“說起孩子那就更有趣了,郎中說你生產後疏於調理,卻不知你的孩子是幾月份出生?是否與那小王爺同日呢?”


    怎麽回事?為何僅僅是稱病,難道我在其他人眼中不該已經是個死人了嗎?還是隱修與宇文士及露出了破綻被李淵識破?若是如此,他們二人豈非是被我退了險境,如果李淵因此要他們的性命,我豈不是罪孽深重了。都是我的疏忽,以為離開了長安一了百了便對那裏的事情絲毫不上心,若我不是這麽浮躁,至少處置像宇文士及這樣的朝廷重臣總會有零星半點的消息傳出來。姐夫呀姐夫,若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這輩子我跟我姐姐恐怕連形同陌路都做不到了。


    我心急如焚,不知覺已將手中繡帕擰成死結,我抬眼看看傅合清,又低下頭,如此反複幾次終於還是棄械,歎息道:“還打探到了什麽?可有郢國公宇文士及的消息?”


    砰的一聲,傅合清將竹骨折扇扣在手心裏,輕聲問:“承認了?”


    我無可奈何,隻有點頭。主動坦白之後傅合清的態度則誠懇了許多,“沒有,前幾個月長安城裏風平浪靜得很。”我輕舒了一口氣,轉而又覺得甚是寥落。若非是機緣令我結實了隱修,眼下肯定避不過命歸黃泉的結局。命運的安排於我而言何其巧妙,我的父親是皇帝,我的夫君是親王,累我半生命不由己,離開時卻是這般無痕無跡麽?還是皇權太過厚重,紅顏的凋零擊不起半分波漪。我害怕自己去想象,當世民歸來時聽聞我離世,或許會像父皇對待他的妃嬪那般,感慨一番美人委塵,薄命如斯,再半分憐惜半分恩賞地說一句厚葬,然後便徹底拋諸腦後。再後來,依舊是晴光豔好,春色無盡時。


    不,我的世民不會這樣對我,他會給我討一個公道得,一定會。


    “你怎麽了?”有指腹輕滑過我的臉頰,方才注意到自己流淚了,慌忙地去擦拭,然而一個念頭於此時悄然蹦出來。


    隻顧著自憐自傷竟忽略了這其間最不合情理之處。稱病,且不論長安未傳出處置隱修與宇文士及的消息,就算李淵察覺到我尚在人世,他心裏早已打定注意不會再讓我回到李世民身邊,何必這麽麻煩對外稱楊妃身患沉屙,幹脆暴斃豈不來得更直接麽?莫非……史冊丹籍中有記載,每當將領手握重兵出征,帝每每會指派監軍隨行,其責並非輔佐主帥退敵,而行牽製。多疑是古往今來所有帝王的通病,於執掌國之重器的武將更甚。李淵故意將我的消息封鎖,營造出長安風平浪靜、秦王府風平浪靜的假象,莫非是為了提防世民臨陣變節,擁兵作亂。


    慮及此處,不禁喟然。於李世民身邊不足兩年的光景,當真讓我成了一個眾人心中可能顛覆大唐江山的禍水了麽?


    一旁的傅合清眼見著我的表情瞬息萬變,冷然旁觀,隻淡淡道:“就沒有什麽要對我說得了嗎?”


    ﹡﹍﹍﹡﹍﹍﹡


    我與李世民的故事算不得機密,那些伴隨著烽火狼煙江山沉浮所遺留下的破碎記憶正如窗外瓢潑著的雨水,轟轟烈烈過,亦是刻骨銘心,但終究會有幹涸的一天。


    茶盅裏茗煙香濃,伴著縷縷輕霧娓娓細說那一段被掩埋的舊事。我的回憶流暢自如,至今才明白當初的那瓶‘忘憂’果真是世間難覓的無雙良藥,能讓我忘記那些早已鐫刻入骨的陳煙往事。


    基本上我沒有對傅合清說謊,隻是將和什缽苾的交易以及苕華的事情隱瞞了。


    從清晨至黃昏,屋裏多了盞瑩瑩而亮的燈燭,窗外春雨漸熄,唯有積水從瓦簷上流落,一點一滴,十分清晰。


    我講完了之後,傅合清沉默了好一會兒,明明是看著我卻目光渙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許久,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歎道:“從前就覺得你該是個有故事的人,沒想到你的故事這麽……”


    他歪著腦袋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詞來,便誠摯地握著我的手道:“精彩,著實精彩,著實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啞然失笑,傳說之所以為人們所喜愛,大約是因為隻需品評其中跌宕悱惻,而無需親曆其中沉浮煎熬。傅合清的話言簡意賅,我從來都覺得我不應該過那樣的日子。


    現在的我於傅合清而言差不多已是一張白紙,用不著拐彎抹角、迂回相勸。“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也該知道我若繼續留在夜闌山莊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招來麻煩,且不論緣由,單說我這個人仿佛天生便帶著那麽點禍國殃民的資質。我真得沒有嚇你,也不是危言聳聽,若真到了倒黴的那一天隻怕追悔也莫及呀。”


    傅合清將手搭在我的額頭上,吊兒郎當地戲笑說:“救你的哪一天怎得就沒看出你這美女其實一臉黴像呢。”還未等我惱,他已將這番表情盡斂,認真地說:“可我真得沒聽出來,除了留在夜闌山莊你還有什麽別的路可走?”


    ﹡﹍﹍﹡﹍﹍﹡


    誠然,我現在確已無路可走,無處可去,但並不意味著我不可以回頭。傅合清看出了我心中的揣摩,驚道:“你該不會是想回長安吧?”


    我故作輕鬆地笑道:“凡事未必有我想象得糟糕,興許皇帝陛下現在已經氣消了呢,堂堂一國之君怎麽會將我一個小女子看在眼裏。”傅合清顯然有些急了,竹骨折扇在他手裏上下搖擺,上麵的輕舟荷葉圖也因為燭光的明暗顯得有些錯亂。他最終找準了目標,用扇骨狠狠地敲了我的頭一下,叫道:“你這是回去送死!”我任由他鬧,心裏反為他的焦灼而生出幾分暖意。


    見我沒什麽反應,他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盛,便將怒火燒騰出的氣焰稍稍壓抑了些許,平聲道:“本以為你會是與眾不同的一個,沒想到也是個被情衝昏了頭腦的傻女人。”


    瞧著他的反應倒好似有些觸景生情般的悵然,窗外皎月初照,猶自帶著些春雨過後的清寒一同落到他的身上,將一襲黑色錦衣勾勒出朦朧的青光,依稀有種煢然孑立的孤寂之感。


    我垂眸思索了一番,安慰道:“你也別太難過,正所謂天下雖大無不散之局,說不定我一走你姐姐就回來了呢。”他睫羽顫動迷離地看著我,呢喃道:“你懂什麽,她和你一樣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生於七月後,死於七月前,這本就該是她的命運。”


    窗外夜鶯哀鳴,暮雲漸杳,令人黯黯魂消。傅合清倒愈加入景,竟自顧哀憐傷慨起來。我未曾往心裏去,也是滿懷心事地草草安撫了他幾句,便盤算著動身返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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